2016年10月31日 星期一

《男妲》觀後

這個夢之後又接著另一個夢,他和熙藏見面,自己卻赤裸著沒穿衣服,他感到十分羞慚,覺得沒穿衣服的景象給熙藏看到,未免太無禮了,然而這時他低下頭看到自己的裸體,十分吃驚,因為他的身體是女人,有著女人豐滿的乳房。清春的體型仍是男人,並未發育出女性的乳房,但是在夢裡,他常看到自己的女性軀體,錯愕的不在於為何生出女性的軀體,而是自己的女性軀體暴露在熙藏面前。夢境裡他被熙藏看見女性的裸體,那種強烈的難堪在於女人裸體的不雅,已如再做一件明知故犯的非法事情。
醒來後他很困惑這個夢的意義,他很肯定這兩個夢與現實毫無關聯可言。

這是第一次讀成英姝的小說,也是因為主題作為雙性,或是陰陽人有關。通篇讀完,我開始認為性別只是一個隱喻,作為另外一個核心主題的替代,剛好作者的後記也印證了我的想法。


故事設定在日治時期,主角清春生長於藝妲間,不知父親是誰,母親生下他時便知道他具有男性與女性的雙重器官,但卻將當作為男孩子生養,在他十歲時拋棄了他,便由其他藝妲收養。自認為已經看遍藝妲間的男女歡場,愛情根本是一場空談。儘管成長的一路過程被以男性的目光對待,自我也培養出如男孩般的衝勁,但隨青春期而來開始的月經、性、戀愛等等都一再挑戰他這樣的看法。

他對於女人的想法,可能是來自於拋棄他的母親,以及藝妲間毫無感情的性事,也因而在意識上全盤否定了自己作為女性的可能,在他心中,女性可能是一種恥辱、屈辱,或是一種「惡」的化身。也因此要把這惡給切割出去最好的方法,就是完全認同自己是男性。

但,說是認同為男性,真要去妓院碰女人時,又有說不上來的排斥。儘管對女性是會有一些遐想,可是那美好的女性畫面只存留於幻想,實際真有一個裸體的女性在面前時,彷彿破壞了一切美好。

男性就一定要是「能與女性發生關係」的男性嗎?還是能與女性「談戀愛」呢?但他又對女性感到強烈的反感,他不禁也質疑起自己的男性認同,究竟該以什麼樣的角度去理解自己作為男性的本質,他在一路上遇到了許多男性的友人,火吉、和雁、熙藏、綁走銀芒的男管家、廟裡看到的⋯⋯但很明顯他不屬於任何一個認同。

他好像在尋找外在男性的某種範例時,愈發困惑,也從開始扮裝女性開始,也漸漸地在某些場合選擇表明自己是女性,後來也加入藝妲的行列,在照顧自己的藝妲女性們之間逐漸學習如何在各個餐宴場合舉手投足,學習吟詩與其他藝能。

夢中經常出現自己化身為女性身體的他,想必是作者精妙的設計,也就是夢會浮現自己潛抑至無意識的內容,他強烈的認同男性而排拒女性的內在狀況,透過夢給表達了出來。

女性的姿態雖然說不過是切換到他的另一面向罷了,他身為女人是事實,已經不能說是好玩的扮裝了,他也明瞭這一點,但是寧願假裝自己是在扮演另一個人。他忽然覺得他把女人的身份當作一件衣服,他是穿上了女人的姿態。他為什麼接受了扮演女人這件事?因為他最大屈辱的來源就是他也是女人,但是他擺脫屈辱的方法便是徹底地變成女人,與他男人的身份分家。其實這也不奇怪,就像站在鏡子能映出影像,但是鏡子無法映出鏡子自己,當他成為屈辱本身,屈辱就化為無形。一個人換穿衣服時,必須先經過一個裸裎的動作,他就脫下了一部分的自己。

後來為了尋找銀芒來到臺南,甚至假扮女性作為妓院的打理傭人,在期間也「出櫃」,向眾多女性們意外地公開他既是女人、也是男人的生理狀況。沒想到引發大家的好奇與討論,也非常接納他,在此他的內心開始進行一個更為開放的狀態去接受新的可能。

與其說性、愛是主題,不如說當清春以不同的自我認知視角去看待性與愛時,就會有不同的心境。他一邊認為妓院中的女性不知真愛,他不是認為販賣不好,而是認為失去了愛的可能性。也因此心理上隔絕、將女性的自己切割出去。但當看到妓院中的女性動情,產生了愛,目睹愛之下的結合時,卻又神經官能式的暈厥。他不相信有這種結合的存在,更不相信他比較認同自己的男性面向,在這種場合又能扮演什麼有意義的角色?

最後的故事是松花與熙藏。清春貌似愛上了松花,儘管朝思暮想的都是松花,但也只能眼睜睜地退出讓給熙藏去追求,但本身癲癇的病史讓他們兩加溫的感情有了變化,最後松花過世。

清春願意不告訴熙藏自己也喜歡松花,本身就是一種對熙藏的感情表現。他應當在做本篇最初的夢時,就愛上熙藏了吧,他是那麼好的日本男性,家中背景有勢力、又帥、又讀臺北帝大讀著西洋思潮的理論與小說。只是,他無法用女性的角度去喜歡他,也一同潛抑下去。也無法用男性的角度去愛,因為,他很有可能不知道有同性戀的這回事吧。

這不是他自己哀傷松花的私心,剛好相反,他想拿走熙藏的那一份痛苦,好樣那痛苦是可觸摸的實體,因此他可以取走⋯⋯他真誠地欲做出分擔熙藏哀傷的動作。

⋯⋯

他發現他回憶松花的往事時,每每最令他大慟而流淚不止的,都是思及熙藏向他描述松花的種種。他才明白他感到哀痛而淚水絕堤,心臟裂開成碎片,那種深邃強烈的悲苦感覺⋯⋯ 

他忽然覺得他先愛上松花是冥冥中的安排,正因為他愛過松花,他能體會愛著松花的熙藏失去松花的悲痛⋯⋯

他這才恍然大悟他有多愛熙藏,他深愛熙藏,超過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這似乎與男女之間的戀情不同,也不只是友誼,要說是親情也不對,這份愛情似乎沒有辦法歸類。

清春的意識建構出了一個自以為的愛情堡壘,認為世界上不可能有這樣真實的愛情,只有歡場、拋棄、未婚生子、被贖出妓院做妾⋯⋯整個故事,他都在一一拆解他內心的城牆,這城牆不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這使他挺過了被母親拋棄後的混亂時期,但也使他難以用真心待他人,書中接連死去好幾個角色,他都無動於衷。

直到松花與熙藏這段,才真的觸碰到他的核心,他是可以有「愛」的,而這無關他是男還是女的自我認知。他透過愛著松花感受到自己對熙藏的愛,而這松花又必須死,他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份苦痛是來自於愛。

這段拆解的過程是痛苦,卻也是最感人的成長。

所以作者在後記寫道「這樣也使得性別成了一切事物的隱喻」,作者透過故事說他想說的,但也陷入過度論述、角色不夠立體的小缺點。

那藉由性別建立起來的意識框架,或是說,各種被建立的框架,往往侷限了我們對人類情感核心的視野,這也是作者將背景設在日治時期的緣由,因為各種現代論述早已建構出更為精妙的框架。

現今少數性別族群,各自在各自的框架中對抗著整個異性戀的趨勢。女性族群在全世界經過數十年來,也努力在擺脫父權框架。男性族群看似優勢,但也落入未達到目標便成為魯蛇的綁架與自我否定。性別是什麼,而人有性別,又在性別之上構築龐大事物,為的是什麼呢?

強調差異與多元的同時,共通卻又無法彼此觸及的,就是那樣的核心吧。

希望能如同清春一樣拆殼,儘管,這些不得不面對的框架終將使我們痛苦與難堪,但也能直指心中的核心,幫助自己認清價值,那些也不是全無意義的,而是必然面對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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