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1日 星期六

卡夫卡《城堡》讀後

K說,「鼓勵他,就等於說他做得對,他只要像目前為止,繼續做下去就行了,可是這樣他會一事無成。一個人的眼睛被蒙住了,不管你怎樣鼓勵他透過遮眼極力向外看,他也是永遠不會看見什麼東西的;只有把布解掉,他才能看見⋯⋯」

這是第一次讀卡夫卡的長篇,之前僅讀過《變形記》的短篇,但那時對於社會將人異化的執著太強,卻失去了其他的觀點。這次所讀新雨版本的特別之處,是將卡夫卡手稿中刪去之處也補上,補足了許多連結。但這些刪去內容的特點也正是講得太明,把人物的行為背後的原因交代的太清楚,有時候又是增補了許多情節與對話上的鬆散之處。總之,卡夫卡將其刪去,更是將模糊的故事變得更為模糊不清。

K在村中到處奔波的疲累,如同閱讀經驗上的疲累,無法一次讀太多頁而必須不斷放下書本,太過冗長的談話在現實中想必持續了半天以上⋯⋯模糊的人物,模糊的情感,各說各話的事件,連城堡的景象也是如此模糊不清,而K又是在追尋什麼呢?



外地人的象徵與分裂

在書裡可以看到K是從遠方的家鄉放棄了一切,而來到這個城堡,這個城堡是否有他想望的什麼事物能值得他這麼做,又或是,他是走投無路而來?作為一個身分不明的外地人,胡謅的土地測量員職位,居然在與城堡的各種似是而非的接觸下煞有其事,誰也不能肯定,而誰也不能否定。為了能爭取到那麼一點「肯定」,K很胡亂地,就算是超出城堡常規,可能也超過現今我們能想像的常規——賴著人跟巴納巴斯回家、與初見面的酒吧侍女弗麗達在啤酒灘中發生關係、強硬等待克拉姆的雪橇、在貴賓飯店的走廊亂闖⋯⋯

引發我想像的一點是,新誕生的嬰孩來到這世界上,可以說他是一個「外地人」嗎?或是再長大一點,新入學的學生、轉學生、初入社會的新鮮人、轉職者、從公部門轉到私部門。那種全然無法想像的「常規」可能會因為我們是新加入的成員而有部分的寬容,但在城堡中完全沒有這樣的寬容,而且還很不客氣。

如果今天自己的父母將孩子視為全然的「外地人」,毫不寬容地要求、指責、命令、懲罰,但彷彿至少在某些方面,又給予部分的支持,就算是裝出來的,至少是一種虛假的支持。在幼時尚未明白事理的情況下,如同K剛來到城堡未明白事理,既分不清楚具有權威性的父母/城堡究竟是要肯定我們,還是否定我們,但卻又不得不生存下去的時候,一種分裂就產生了,就是村上春樹在《村上春樹雜文集》講的那種分裂:

我第一次遇到他的作品,是在十五歲的時候,我那時候受到很大的衝擊。我讀到他的第一本作品是《城堡》。書中描寫的事物非常真實,同時也非常不真實,一邊讀一邊感覺我的心好像被撕成一半。我記得自己是懷著那樣非日常,而且有時是不踏實的「分裂」感,讀完那本書的。現實感與超現實感。正氣和狂氣。感應和非感應。⋯⋯


也只有這樣權威性的角色最有可能造成分裂,因為權威之所以值得被敬重、敬畏,是因為我們相信,也依賴。對孩子來說,父母就是他唯一能夠相信且依賴的權威角色。對城堡周圍的村民來說,城堡、或是城堡的官員也是如此的角色。

當這個權威反而無法真的給予我們支持——可能連生理需求都無法滿足時,孩子內在的分裂就會產生,更不用說更高層次的需求。而聽天母書廬老闆娘轉述,從卡夫卡《噢!父親》寫給他父親的書信集中,描述到卡夫卡所有的作品都是寫給他父親讀的,而父親卻顧打牌棄之不顧⋯⋯各種情況下,也許卡夫卡成長的基調就是一種分裂。

而村民們,不管從K到底是怎麼被任用為土地測量員的公務疏失,或從巴納巴斯一家被排擠的事件來看,城堡作為一個大家信奉的權威,至少沒有好好地發揮他的功能或職責,村民們既畏懼城堡,又極力想要親近城堡、沾上一點邊就算是官員的情婦也好、能獲得城堡的肯定。但城堡一如往常的模稜兩可,不說清楚,一下東一下西,自身也有矛盾之處。使得大家既無法真的打起反對城堡的旗幟,卻又無法對城堡心悅誠服。

禁止猜忌、不能質疑城堡、官員就是絕對的官員,而村民能做的就是在模糊不清的社會準則下生存下去,他們已經習慣,也複製了城堡的態度來對待所有人,例如被排擠阿瑪麗亞,作為村民們內心城堡的一種投射,因為不能真的指責城堡,那麼就數落阿瑪麗亞吧。

所以我感覺,與其說「徒勞無功」是城堡的主軸,不如說「分裂」才是主軸。如同對話:

K說:「你們這裡的人生來就敬畏官方,在你們的一生當中,這種敬畏會以各種方式從各方面繼續灌輸,你們自己又盡可能推波助瀾⋯⋯
⋯⋯
奧爾嘉說「我們對當局並非不敬畏,這是你自己說的。」「但那是被誤導的敬畏,」K說,「敬畏錯了地方,反而是種褻瀆⋯⋯」

或是這一段的描述也很精彩:

公務和生活如此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結合得如此緊密。有時可能使人覺得公務和生活已經調換錯位。

公私已然不分,城堡的無聲與繁雜的公文作業、夜審制已經融入了每個人日常生活中對待他人的態度,也形成一種自我審查的態度。而私人的情感、婚姻、家庭、工作一事卻又無可避免地會被城堡當局的審核、官員的訊問給一一干涉或變更決定。

若將此公私不分的情形做為心理的象徵,也像是父母將自身未完成的願望、對孩子的期待、工作不順、離婚、外遇等等事件的情緒,毫無分界地牽扯到孩子身上,像是孩子八字剋父剋母要趕快送人、總是花我的錢不知感恩還不快去工作拿錢給我、你該去考個公務員、你要讀醫學系、結婚就是要有什麼儀式⋯⋯像是卡夫卡訂了三次婚,每當詢問父親意見,卻說,孩子,你不能因為看女人漂亮就要跟他結婚,如果你有性需求,我知道很多地方可以帶你去⋯⋯(卡夫卡心中應該是想花惹法克,一直叫我趕快成家立業出去獨立,要結婚又在那邊以為我欲求不滿,話都給你講就好啦!)



徒勞無功與K的韌性

K做了這麼多事情,並不是徒勞無功的,確實,他最希望的,還是得到城堡的肯定,至少是來道正式命令。他在每個章節不斷又不斷的嘗試,儘管原先以為能夠相信的聯繫,都一一被否定,包括:巴納巴斯的信並未能真的有效雙向傳達、弗麗達輕言的許婚搞不好是出自為了自抬身價的操弄輿論、電話只有喳喳聲和啾啾聲可信、村長的學校工友安排也不被教師歡迎、學生漢斯的母親是否真能搭上城堡⋯⋯這些努力,都可以在K的一次又一次的行為中,他嘗試學習並揣摩如何像個當地人,以順從當地人的常規與期待,更為的是融入當地人後就有機會接觸到城堡。

在不斷的嘗試中,最有價值的便是使人有能夠生存下去的意願,他必須要活下去,也要發展出能夠奠基於此村落謀生的能力,不管那是務農還是工作。一次又一次的一縷希望,又得到失望,反覆螺旋地在希望與失望之間不斷前進,究竟有沒有更接近城堡一點呢?對城堡的描述是:

城堡一如既往,靜靜地佇立著,輪廓已經開始消失;K還從未見過那裏有一絲生命的跡象,也許因為相距甚遠,根本不可能看出什麼東西,可是眼睛不甘忍受寂寞,總想看到什麼。K注視城堡時,有時覺得彷彿在觀察一個人,這人不聲不響地坐著向前看,並不是在出神遐想,因而對一切不聞不問,而是旁若無人,好像他是獨自一人,並沒有人在觀察他,可是他肯定知道有人在觀察他,但他依然鎮自若,果然——不知道這是他鎮靜的原因還是結果——觀察者的目光無法堅持下去而移開了。今天,在剛剛降臨的淡淡暮色中,這種印象更加強烈了。他看得越久,就越看不清楚,萬物就沉入暮色之中更深處。

這段讓我感到,根本就像是對尼采深淵名言的轉述,K注視那個城堡,就像是注視深淵一般:

He who fights with monsters should look to it that he himself does not become a monster. And if you gaze long into an abyss, the abyss also gazes into you.

那樣的怪獸,或是深淵,就像是在城堡的拘束下成長的村民們,本身也已經城堡化,內心的小城堡仍然不斷審視著每個人的一舉一動。剛好K的外地人身份使得這一切產生了一個突破的缺口,儘管被他們形容為「無所事事惹事生非、魯莽的行為」等,但K的出現以及與其他村民的互動,都讓這看似一切正常不過的事情,有了重新解釋的機會,因為至少要向這個不明事理的外地人解釋,但解釋的過程,村民們又將有機會重新審視這一切。其中橋頭客棧老闆娘的利誘是被鄙棄的,而與K最有相同共鳴的便是巴納巴斯一家被孤立的情形,只是他們在局內,而K在局外,這也是為什麼K會對他們說只要他們裝作好像沒事一樣繼續生活便會被大家淡忘一切的事情,但他們受城堡的制約、也受城堡化的自己制約,而使得事情更加惡化下去。

上述「觀察者的目光無法再堅持下去」,彷彿是在隱喻說,儘管我們有意志要不斷地堅持與嘗試下去,身體也無法了,卡夫卡想必也經歷過這種身體、生理上無法支撐意志的經驗。就在夜審,K意外地來到一位比格爾,城堡的某秘書的房間,並且還親自對他說:

「您不要被失望給嚇住了⋯⋯這時只要說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表示信任的手勢,有可能比辛苦努力一輩子得到的收穫還要大。」

但K的體力已經無法支撐他作出任何回應了,這是多麽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只要他還有力氣說,一切就可以鹹魚翻身。K卻是疲累不堪地在秘書的房間睡著了。這樣的疲累是什麼疲累呢?是整個環境好像都在排斥你,每和一個人對話就會損血?還是看似有好多的機會跟希望,但卻沒有一個是真的?還是不被做任何規範的自由,包括來自外地人的無知使人大膽,卻使人毫無頭緒,不知道該怎麼走?

卡夫卡這篇小說是未完的,但我們想像,K接下來想必會繼續做更多的事情,繼續交朋友,和村民搭上關係,找個工作,希望能夠得到城堡的認可。 K會非常疲累,卻也充滿韌性,但他會持續努力的嘗試,這一切看似都是沒有意義的,感覺像是薛西弗斯的故事,日復一日將巨石推上山頂而又滑落下來。




意義何在?

我沒有讀過太多其他卡夫卡的作品,以上《城堡》描述的各個現象,像是可以對應到許多日常生活,或是人生當中的事件與心境來看。他是如此精細地將這樣的現象給描繪出來,一如我們或政府機關在日常中忽略真相、否認自己的過錯、只定義狹義的過失卻不承認系統性的過失、找個罪犯進行重大的夜審,像是鄭捷,快速把他處以死刑,於是所有的問題就消失。就回到村長所言,常常是出自不知道哪個官員的決定於是就這樣定了,千變萬化比不上長官的一句話,儘管村民輿論有不同的意見⋯⋯

但是卡夫卡有沒有對這些現象加以評論呢?也就是,這樣是好?還是壞?還是既好又壞?我不知道。

就卡夫卡好友,編輯其作品在卡夫卡過世後出版的布洛德,是有提到卡夫卡曾對他說過城堡這部小說計畫中的結尾:

所謂的土地測量員至少得到部分滿足。他並沒有放棄爭鬥,但因疲憊不堪而死去。在他彌留之際,村民們聚集在他周圍,這時下達城堡的決定,雖然K無權要求在村中居住,但是考慮到某些情況,准許他在村裡生活和工作。

如果是這樣的,那在我的想像中,K聽到這個消息是死也瞑目了,因為他總算獲得了他渴求的城堡的正式命令。分裂的點就在於,他就要死了,而這個消息對他又有什麼現實上的幫助呢?

沒錯,沒有什麼現實上的幫助,一如他前面花了快四百頁的不斷嘗試做各種事情,不屈不撓。但,難道在心理層次上是完全的徒勞嗎?今天推石頭上山的薛西弗斯和昨天的,難道還會是同樣的一個薛西弗斯嗎?K在這過程中生存了下來,光是存活,就是最大的意義。K在心理與意志上的韌性遠遠地超越了身體的負荷,才會感受到巨大的疲累。

K沒有自殺是堅強的,而因著身體超越極限而死去,或許是值得敬佩的。

歐洲社會是以基督教原則為主的社會,也是強調父性原則與個人主義,也許是來自於因信稱義的觀點,使得人們在宗教改革的年代之後都有權利對自己的上帝進行多重的詮釋,而誰也不能肯定誰,誰也不能否定誰。他要求人們要有個人的能力去完成與實踐某些成就,而當你失敗時,也更容易歸因為個人因素。而卡夫卡本身猶太人,與猶太教的背景,可能更為加強了父權為主的特性。

如果是回到卡夫卡的父親,從家庭的父權,到社會的父權、文化的,以及宗教的父權。《城堡》一書或許是出自於與父親關係的巨大象徵,但此一父權在社會與宗教上的滲透性極為相像,使讀者在解讀時可以往更為寬闊的方向,例如官僚機器是常見的一個,而布洛德所說的上帝又是一個。這時候就不得不佩服卡夫卡作為經典的一個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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