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7日 星期五

沿途停靠:佛洛伊德(四)



總算來到第三冊,這冊是在講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事情了。

第一次世界大戰使原本豐富的精神分析活動漸趨停擺,郵件審查,聯絡國外的朋友也變得困難,而經濟漸趨凋蔽,要取得食物或是暖氣的配給也愈發困難。一般的傳記,都會描述佛洛伊德在這段戰爭期間,漸漸形成這樣的概念:人類有「死亡本能」以「侵略、侵犯」的方式,如戰爭,表現出來,而相對於「生本能」,也就是生存、享樂、愛慾的本能。

也正是戰爭之後,佛洛伊德最著名的「冰山理論」(海明威也受其影響),或稱「地誌學理論」,《自我與本我》的發表,描述了自我、本我、超我的概念,人類的心靈是有這三者不同的層級,而自我必須要在超我的道德審查與規範、本我的原始慾望、以及外在世界的社會要求,這三者之間做出適當的協調。而自我 (ego) 本身的強壯程度,也決定了一個人是否有可能會引發一些如當時的精神官能症。

戰爭結束後沒幾年,奧匈帝國被拆解成數個國家,原本運作良好的帝國體系,因為進入了新的體制中而適應不良,戰後幾年,連佛洛伊德這樣的中產階級,也陷入了各種糧食、物資缺乏的危機中,貨幣不斷貶值,必須要靠國外友人的接濟,時常寄來糧食、日用品,佛洛伊德也希望獲得英鎊或美金等強勢貨幣,診察費、分析訓練費用都一律只接受強勢貨幣。

1920年代,口腔癌的毛病讓佛洛伊德不得不接受大大小小的手術,前後高達數十次以上,並且必須要裝「義顎」,這起因於他自20幾歲便嗜抽雪茄。這使佛洛伊德更加感到「死亡」的逼近,而各種病痛使他不斷從專業工作上分心,無法再參與精神分析會議的盛事,講話與進食也不方便,診療病人的時數也不斷減少。

儘管臨床工作少了,但他的眼光,仍繼續放在其他更為廣大的領域上,嘗試以精神分析詮釋病患般,詮釋宗教、文明、文化,以他自居為社會的精神分析師,做出一些評論,包括戰爭。

這一切都是毀譽參半的,儘管在1910年代前後那些追隨者們仍與佛洛伊德有所往來,但不得不承認的是,佛洛伊德確實逐漸退出這整個精神分析的社群之中,轉為培養自身女兒,安娜,漸漸成為一個分析師,並且在許多重要場合代替他出席。而安娜確實後來也在自我心理學的領域,尤其是防衛機轉與兒童分析上交出了成績。

⋯⋯

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癌症與病痛,退出臨床而將視野轉向文明⋯⋯這樣子的暮年的佛洛伊德,不知為何,引發了我的同理?儘管我才26歲?

1923年,佛洛伊德75歲,而當年的生日他接受到寄來家中雪花般紛飛的祝賀信函、鮮花、與各式學會的榮譽頭銜等。他對這樣子的祝賀是遲疑的,甚至厭惡的。這不難想見,他如此工作了這麼久,還被主流醫學界驅逐(自1890後期最後一次在醫學會上發表:歇斯底里症的病因學),而到了晚年卻頒發榮譽頭銜?

佛洛伊德是自負的,甚至是獨裁的,他是如此一心一意希望發現一些人心共通的真理,在教授的升遷上也甚至是道德潔癖的,他希望別人是因為他的工作而給予升遷,而非他在背後運作了一些什麼才得到。

眾多的批評,以及與各個追隨者相繼的衝突與離去,反應是他自身內心上一些尚無從得知的,潛意識的內容吧,那些關於同性情慾,來自於父親的、母親的、以及轉移(或移情)到他老師、朋友、追隨者身上們的那些情感,都成了日後決裂的一枚種子炸彈。

儘管他自己不知道,但他也許就是他自身理論最佳的體現與實踐。畢竟他的許多理論是來自自我分析,而他亟欲將這樣的自我,希望建構成一個普遍性的理論適用在所有人身上。

許多的批評,他在醞釀理論時,以及運作精神分析「政治」時就接受到不少。(類比於現今的環保或人權團體的概念,希望推廣他們自身的理念。佛洛伊德在1900-10年代運作的精神分析團體,也是類似於希望推廣,讓大家接觸並認識精神分析的感念)

⋯⋯

走過了這麼多事情,最後來到他的75歲。

74歲他獲頒歌德文學獎,而75歲時,他的出生地,摩拉維亞的弗萊堡(或用捷克語音譯為:普日博爾)替他立了一個紀念碑,將要舉行揭幕典禮,邀請佛洛伊德前去。當然佛洛伊德沒有出席,但卻派出了兒女與追隨者的大陣仗以顯他的重視。

安娜代讀父親的感謝詞:

「在我內心深處,雖然已被時光淹沒,但一個來自弗萊堡的小孩仍快樂的生活著,這位年輕母親的長子,曾經在這裡的空氣和這裡的土壤中接納了永難忘懷的第一印象。」

這句話讓我嚴重地潰堤,哭了好一陣子。

也就是說,佛洛伊德儘管走過這麼多事情,但是他在內心,確實保有著那麼一個「小孩」。不管那個小孩是如何變現成各種,操縱著他的潛意識,而不斷的在生命中製造出許多議題、混亂、征戰,那他始終保有那樣的一個小孩。

那樣的小孩,也來自於他對他故鄉的依戀,那是母親與自然意象般的連結,也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奶媽的乳房,他所謂「我的性導師」。開啟了他最初的一切事物,在弗萊堡。

⋯⋯

佛洛伊德每出一本書,就如同產後憂鬱一般,會憂鬱好一陣子。他會不斷的自我懷疑,自我否定,不相信自己的工作到底是不是有做好,覺得文章沒寫好,覺得自己還沒有辦法達到他所想要的那個樣子⋯⋯⋯⋯這些,也許可以說是來自心底的自卑,只在與親密友人的書信中透露出來,這些,也使得他在追隨著面前顯得狂妄獨裁般的自大吧。

不論他所遭受到的批評是不是科學,先剝掉層層洋蔥的外衣,而只看他最初的出發點的話:他所想要的,就是繼承自啟蒙時代,那種自然哲學(博物學)的遺緒,如同歌德對自然的禮頌,如同達爾文對自然細緻的觀察而提出的理論。佛洛伊德也是希望細緻的觀察人類內心,希望用一種自然哲學為內涵,但以實證作為方法的科學,去提出一種universal的理論。(儘管他的方法非常不實證,而有一種將自我作為個案,推及全人類共通的推論偏差。)

他這般辛勤的工作,看診,發展精神分析,希望讓更多人知道精神分析,中間的困頓與各種挫折,包括他自身潛意識的部分,都不斷挑戰他的「自身價值」。

沒錯,我讀到這邊,能夠同理佛洛伊德對自身價值的不確定感,這部分也是我的經驗。他會不斷的自我懷疑、否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已經做的夠好了,而放大他人的批評,卻又無視他人的稱讚,甚至會與追隨者衝突或爭論,並要他們「全心全意的相信與支持佛洛伊德的理論」。

看似無理獨裁的背後,是那樣自卑的心靈,不得不去完成些什麼來聲明自身價值的那種自卑感吧。

他甚至也很悲觀地,不確定精神分析是否會延續下去。

那樣的「價值」究竟會以什麼樣的形式繼續留存在這個世界上呢?也許在醫療業,醫院中的醫師,或是護理師,他們或許說了一些話,關懷了一些病患,使他們在晚年或是在他們的病痛中,得到了一些什麼。那樣的「什麼」或許就會留存在他們的生命當中,深刻地嵌著,以一種無形的狀態繼續延續下去吧。

那樣的一絲價值,或許是我在追尋著的,那是一種非常無形,非常不被記錄,也非常不會有所回饋的狀態。確實,我的自卑仍很悲觀地貶抑了我付出後所有可能的回饋,但不管怎樣,我想我確信是有那麼一絲的價值存在。

⋯⋯

到了晚年,看見他面對他的病痛與即將來臨的死亡,在這場儀式的致詞上:「一個來自弗萊堡的小孩仍快樂的生活著」。

可以看作是,在他提出二元的生、死本能之後,對死亡的反覆思索之後才有可能得到的一種「快樂」吧。

這番致詞遙遠地呼應到多年前,1909他拜訪美國時,與美國心理學家詹姆斯 (William James)共同散步時,對方因心絞痛發作,而請佛洛伊德先繼續往前走、再隨後趕上的事情,佛洛伊德說:「我就希望在面對自己生命即將抵達終點時,可以有相同的無懼感。」

也許,這就是他為什麼願意在最後,選擇安樂死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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