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卡夫卡》與《伊底帕斯王》

讀完《伊底帕斯王》，感到《海邊的卡夫卡》似乎是以這齣戲做為基本架構，再去發展的一篇故事。主要的發展方向非常類似。主軸反而和佛洛伊德的伊底帕斯情結較無關似的。

過去敘述伊底帕斯王的故事時，都會以時間順序來說：底比斯國王生了個小孩，請求神諭說會弒父娶母，後來又如何⋯⋯但，直接讀劇本，會發現他的編排就像是柯南一樣，發生了一件兇殺案，接著大家開始回溯之前的事件去推敲真相一般。



這齣戲的開頭，就是伊底帕斯王已經跟他的母親結婚，在底比斯王國了。連年的瘟疫使得他們再次請求神諭，卻是要求找出這案件的兇手，接著，伊底帕斯王便開始朝向自己曾做過的真相（弒父娶母）步步逼近，最後找來當初父母轉手嬰孩的牧羊人，以及後來又是如何輾轉被科林斯王國的國王給收養，伊底帕斯透過養父母聽聞了這樣的神諭，便擔心自己真有一天弒父娶母，而逃離他被收養的那個國家⋯⋯

為何會說海邊的卡夫卡與此劇接近，也是因為首章關於「沙風暴」的敘述，似乎訴說了一段不可能逃開一般的命運，而儘管想逃離，那個沙風暴卻又會如影隨形，如同伊底帕斯欲逃離他被收養的國家希望避免弒父娶母的發生，但最後卻還是真的發生了。

海邊的卡夫卡都有敘述到一個概念：

與其說是由啼笑皆非的事情或當事人的缺點造成，不如說是依據優點而被拖進更大的悲劇裡去⋯⋯是因為美德而被拖進悲劇裡去。

而伊底帕斯王的導讀是這樣說：

令人驚懼而且弔詭的是：導致伊底帕斯掉進天羅地網的，竟是這一連串人類高貴的情感⋯⋯善意的希望藉此遠離雙親，卻反而因此使神諭成真。

若是沒有他的道德心與責任感，更難期望它會對自己施以那樣嚴厲的懲罰。所以當他最卑賤的時候，也正是他道德情操最高貴的時候。本劇是對生命的徹底弔詭：睿智與愚盲並存，成功與敗亡同因。

希臘悲劇像是詩歌一般，那我們看看劇中的伊底帕斯王，在明白真相之前怎麼說：

命運既是我的母親，月份便是我的兄弟，
他們標誌我何時弱小，何時強大。
出身如此，我永遠不會為了逃避
知道我的身世，而改變成另外一個人。 (1082-85行)

明白真相之後：

啊！啊！一切都應驗得清清楚楚。
陽光啊！現在讓我對你看最後一眼，
因為我已經被證明：出生於不該生我的人；
娶了不該娶的人；殺了不該殺的人。 (1182-85行)

接著戳瞎了自己的眼睛：

是阿波羅，朋友啊！阿波羅
完成了我這殘忍的、殘忍的悲痛。
但刺瞎我的那隻手不是
別人的，是我自己的。
既然沒有什麼看起來
能悅目賞心，為什麼要看呢？(1330-35行)

其實，一個人當發現真相對他不利的時候，如伊底帕斯王可能因這真相而失去國王的權位，通常最直覺的反應，應該是會希望強辯、掩蓋真相、欺瞞、誤導，試圖將事情的發展能夠對自己最為有利，如同在法庭上由律師替自己辯護，儘管自己可能就是（而內心也自知、或不自知是）加害的一方。

但正是伊底帕斯王高貴的道德，誓言要將這事件的凶手揪出，然後使他獲得神諭中應得的流放或是處決。當他發現那弒父娶母的人就是他時，他並沒有否認、逃避、誤導、或利用國王的權勢嫁禍給別人。他深刻明白命運在他身上的嘲弄 (irony)，並去認知、理解這命運。

那麼，難道這戲的主旨就是「宿命論」嗎？如果知道不管怎麼做，我們的命運都將是被預設好的話，那麼也許就會失去了生活的動力了，因為不管怎麼做，可能有ABCDE五條路線，但最後的終點，最後的結果都還是一樣。

這齣戲感人的點就在於伊底帕斯王儘管深刻認知到，他無法逃離命運的嘲弄，但他仍以「自己的手」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對自己曾犯下的犯行，他自己是如此的不可原諒，並請求放逐至最初他嬰孩時被遺棄的那座山裏。

而海邊的卡夫卡則是不同的詮釋方向，透過大島與田村卡夫卡的對話來呈現。

透過metaphor的裝置，接受了irony，而增加了深度與廣度。

誰也沒有真的弒父娶母。

確實在伊底帕斯弒父娶母的當下，他並不知情那就是他的親生父母。「事實」與「內心」兩者畢竟是有別的。

也因此，他並不是「有意」要弒父娶母，他並沒有真的想殺了自己的父親，然後與自己的母親交合。如果這樣的「弒父娶母」是一個隱喻metaphor，那透過這個隱喻，他所意指的弦外之音究竟又是⋯⋯？

這樣的隱喻或許就經常在我們周遭也不一定，那些社會事件的新聞，一家五口燒炭自殺、情殺、隨機殺人⋯⋯也是悲劇。如果說這些事情都是「隱喻」，那我們怎能知道這隱喻背後的真意？是命運嗎？透過各種事件在我們的人生中出現，究竟是想要向我們傳達什麼訊息呢？

我們也許都是無意犯行，如同伊底帕斯無意弒父娶母。但，當事情真的發生，如同像飯碗山集體昏睡事件的節子老師那樣毆打中田時，好像不是他自己而被另外一個人控制一樣。我們也許就是要認知到，自己是如此確實在自我的風暴之中，不管那個風暴是命運還是其他的什麼，至少有部分都會是我們內心變現出來的事物。

如同伊底帕斯正視了被加諸在他身上的神諭，田村卡夫卡也逐漸正視了他父親給予他的預言或是詛咒，兩者都因正視，而採取了行動。也唯有一步一步的在風暴中前行、鍛鍊，不管那會不會消失，至少都已經正視了風暴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