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4日 星期四

莎士比亞《暴風雨》與《絕園的暴風雨》


吉野
「決心不過是記憶的奴隸,它會根據你的記憶隨意更改。」

《絕園的暴風雨》第七幕:初吻


PLAYER KING
I do believe you think what now you speak,
But what we do determine oft we break.
Purpose is but the slave to memory,
Of violent birth, but poor validity,
Which now, like fruit unripe, sticks on the tree,
But fall, unshaken, when they mellow be.

《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場


愛花
「請別讓過往的不幸,重壓著我們彼此的回憶」

《絕園的暴風雨》第十一幕:時間的女兒

PROSPERO
   Let us not burden our remembrances with
A heaviness that’s gone.

 《暴風雨》第五幕第一場

《絕園的暴風雨》動畫故事,敘述了兩位高中生的男主角,真廣與吉野,因著世界發生巨大的變異,日本四處發生「黑鐵病」而集體滅城的事件,與鎖部家族,會使用魔法的一族開始牽扯上關係。劇中不斷以愛花引用哈姆雷特及暴風雨劇作中的句子,來和真廣與吉野互動,他既是真廣家收養的孩子、真廣的妹妹,同時也是吉野的女朋友。愛花看似睿智,卻又超脫一切,願意扮演劇中角色的那種認份,對一個國中生來說,很不可思議,這也是整齣劇將關鍵部分設計在他身上的原因。

使用莎士比亞改編作為題材不在少數,此動漫的特色是嘗試將《哈姆雷特》與《暴風雨》兩劇之間產生連結。哈姆雷特是著名的四大悲劇之一,哈姆雷特受到父親幽靈的驅使,下定決心替父親報仇,過程中身邊的人不斷死去,包括他所深愛的歐菲莉亞、故意殺害的大臣波隆尼爾,以及最後與歐菲莉亞的哥哥,雷爾堤,下毒於劍上與哈姆雷特決鬥。最後活下來的,也就只有赫瑞修替哈姆雷特將這故事流傳下去。

暴風雨則是莎士比亞晚期的悲喜劇,雖然具有悲劇的特質,也充滿了如仲夏夜之夢一般的精靈與歌舞、魔法與魔法師的成分。在短小的篇幅中將各式人物的經典主題一一上演:背叛、復仇、篡位、王子與公主的愛、魔法與精靈的歌舞、弄臣、忠臣、愚蠢的角色⋯⋯

普洛斯彼羅被弟弟安東尼奧背叛且篡位,與女兒一起被流放到無人島,在島上經過多年苦讀修煉出魔法技能,能召喚精靈替他行事。這島原住有一女巫,生下了一個兒子卡列班、但半人半獸,當普洛斯彼羅來到島上時,他很熱心替他指點島上各種天然資源的一切,而普也教他識字與知識。

普洛斯彼羅策劃了這場暴風雨,使得國王、大臣、自己弟弟等一批人的船翻覆並來到他的島上。他上演這場大戲,為的是讓他們經歷生死關頭,能將過去背叛行徑拋諸腦後。最後普放棄了他的魔法,讓精靈自由,與眾人一同返回原居的土地上。

為什麼這樣短短一篇的暴風雨要與哈姆雷特放在一起看呢?

悲劇轉為喜劇的關鍵


其實,普洛斯彼羅大可以繼續守著他的魔法,召喚許多精靈上演羅馬眾神的歌舞,彷彿讓人置身與夢幻仙境之中。島上的衣食不虞匱乏,繼續做個島主將前來的眾人作為奴隸也不錯。為什麼他要放棄?

他是一心為女兒著想的,他也中意因暴風雨前來的王子。在他動用精靈上演歌舞,假裝成一場結婚典禮接受了來自眾神的祝福時,他就說了這樣的話:

Prospero: 
Our revels now are ended.
These our actors,
As I foretold you, were all spirits, and
Are melted into air, into thin air:
And like the baseless fabric of this vision,
The cloud-capp'd tow'rs, the gorgeous palaces,
The solemn temples, the great globe itself,
Yea, all which it inherit, shall dissolve,
And, like this insubstantial pageant faded,
Leave not a rack behind. We are such stuff
As dreams are made on; and our little life
Is rounded with a sleep.
我們的狂歡已經終止了。
我們的這一些演員們,我曾告訴過你,原是一群精靈
都已化成淡煙而消散了。
如同這般幻景虛妄的構成一樣,
入雲的樓閣,瑰偉的宮殿,
莊嚴的廟堂,甚至地球自身,
以及地球上的一切,都將同樣消散,
就像這一場幻景,
連一點煙雲的影子都不曾留下。 
我們都是夢中的人物,
我們的一生是在酣睡之中。

《暴風雨》第四幕,第一場


在這裡,普洛斯彼羅想要講的不只是他的魔法本身是個虛幻,作為一個隱喻,整個人生也許是一場幻象而已?

普在這邊停下精靈歌舞的原因是因為想起,卡列班與另外前來的兩人密謀要加害於他,他不得不停下這一切去處理這個即將來到的危險。而女兒與王子還很天真地說,啊,如果能繼續就好了,如果可以長久住在這個島上繼續如此就好了。

女兒小時候便和普一起來到島上,缺乏對一般世界所有現實的認知。而王子則是太過年輕。兩人都是天真地去相信這些幻象一般的東西。但普知道,沈浸幻象之中,固然可以非常快樂,但他們一生可能終將都無法回到自己的故鄉,無法回到自己人生的軌道之中。

幻象與魔術或許都只是一個過渡性的事物,充滿奇幻的能量,也往往能表現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另外一面。但我們必須要將他作為手段,使自己的人生繼續邁向下一步才行。這也可以解讀為莎士比亞晚期對人生的一種觀點:彷彿我們死了之後,會從另外一個地方醒過來。那麼這一段人生的經歷,就如同夢境一般,我們都是活在夢境之中的人物,如同劇中劇裡的人物。但是,等醒了過來以後,這些經歷的能量又將帶給我們一些什麼呢?

最後,普洛斯彼羅也寬恕了之前背叛他的弟弟與國王,一起返回故鄉。寬恕並不是無中生有的,而他真正的寬恕,卻是建立在讓他們經歷暴風雨,卻又毫髮無傷,是一種嚴厲的寬恕。

在這邊,就和哈姆雷特非常的不一樣了,與其說那是父王的幽靈,不如說是心中變現出來的幽靈。一心一意的復仇將視野與心眼窄縮,如同吉野所引用的國王所說「決心不過是記憶的奴隸,它會根據你的記憶隨意更改。」終將導致悲劇。

而暴風雨的普洛斯彼羅卻說:「請別讓過往的不幸,重壓著我們彼此的回憶」,這樣從狂風暴雨的憤恨中提取出來的能量,正是寬恕所必須的。

絕園的暴風雨



愛花也引用了同樣的一段:「我們都是夢中的人物,我們的一生是在酣睡之中。」(但經兩次翻譯,已經稍有不同),《絕園的暴風雨》與莎翁不同的地方是在哪裡呢?

有在荒島中受困的魔法師,也有暴風雨。鎖部一族所能使用的魔法來自「起始之樹」,而愛花作為絕園的魔法師守護著「絕園之樹」,他對鎖部的公主葉風道出了真相: 是絕園之樹創造了起始之樹,也因此起始之樹的能量怎麼樣都不可能超越絕園之樹。

鎖部一族世世代代傳承著守護起始之樹的使命,他們所相信的那些故事,在道破之後,也只不過是一場幻象罷了。起始之樹為了自己的生存,不惜與創造出他的絕園之樹大戰,並且給予人類保護,將自己神化,好讓人類繼續守護著他,直到他覺醒的那一天,就要將地球的文明給吞噬。

人類也都加入了「起始之樹」策劃的大戲之中,人類也不過是起始之樹的棋子,給予人類魔法,也不過是要人類按照劇本走罷了。

那麼絕園的魔法師,愛花,卻是最最矛盾的角色了。他既說我們都像是卡列班一樣就按照劇本走就好了,但卻又具有打破這一切幻象的能量。或是說,他深知自己就是要來打破幻象的,他認同了劇本,決心自殺,相信這樣每個人都會得到完好的結局。

愛花死後,真廣與吉野都陷入了停滯的人生之中,真廣一心復仇,吉野卻仍無法走出愛花的愛,一心希望他能夠復活。直到葉風回到過去將他的話語帶了回來,彷彿一切才開始有了繼續行進下去的能量。

吉野的能量,就是在於將悲劇扭轉為喜劇,他相信愛花所說最後大家都能有美好的結局,不希望在關鍵時刻他與真廣的友誼與旅行告終,而奮不顧身與左門開始激辯,而開始往喜劇的方向邁進。最後集結眾人之力,將起始之樹打倒。巨大的幻象破除之後,大家才又各自繼續自己的人生。

他的哥哥,真廣,最後在他的墓前也說:「你錯就錯在一直引用別人的劇本來演繹自己的人生」


看似被命運掌握的我們,好像一切都已經被某個造物主或神寫下了劇本一般。我們也應該知道,不管那是來自神還是造物主,自然法則也必然有他的缺陷存在,缺陷與不完美便是自然的一部分。

也只有人能夠進行活動與創造,來認識自己不完美的缺陷,就如真廣與吉野認知到了自己的停滯一般,我們才有可能將復仇、失去的愛那種巨大的幻象漩渦中,提取能量,繼續在人生路上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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