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13日 星期五

沿途停靠:《海邊的卡夫卡》與佛洛伊德及榮格

大島先生,我父親幾年前對我說過一個預言⋯⋯與其說是預言,也許不如說更接近詛咒吧⋯⋯好像要把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都用鑿子刻進我的意識裡去似的。他說你有一天會親手殺死父親,有一天會和母親交合。

以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為主軸的這部小說《海邊的卡夫卡》,使用主角與人物來嘗試上演一次,活生生的伊底帕斯情結者——田村卡夫卡,是如何嘗試追尋、或逃離、或實踐伊底帕斯情結的實際內容?



Oedipus describes the riddle of the Sphinx, by 1805 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 [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佛洛伊德認為,精神官能症皆是來自於兒時被壓抑的記憶,包括了目睹父母交合,或是幻想中父母交合的畫面,又通常就是那個伊底帕斯情結,愛戀自己的母親而與自己的父親產生了競爭關係,也因而產生了被父親威脅不能動小雞雞的閹割焦慮,最後暗自希望自己的父親死亡,以達到完全佔有母親的愛。

在我看來,小說雖然借用了佛洛伊德的這個概念,但故事實質想要實踐的內涵,卻是超越佛洛伊德。裡頭揉合了更多不同思想家的觀念,最能顯現的是榮格,而其他更多的部分是化為與不同角色之間的對話。

我們如今都不是希臘戲劇《伊底帕斯王》那般的世界觀,認為人的命運已被上天安排,相當宿命,人只是一個行為的棋子而已,背後已有寫好的一套程式。如果將這個觀念衍伸,就變成佛洛伊德認為眾人皆有伊底帕斯情結,每個人都想弒父娶母,而我們都將受到這個情結的操弄而不能靠自己的意識做出決定。

但是,現代社會中,每個人看似能夠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去發展,或是去選擇,但背後仍然有許多不可操控的因素,包括你出生的家庭與國家,社經地位的差別,不同地區之間文明與文化的差異等等,都將深深的影響著你能夠做出的選擇。至於要從哲學上去討論「人是否有自由意志?」,我想會是之後的功課,我想先點出的只是,我們不總是那麼的自由。

這個不自由的限制既來自外在,也來自內在,是雙重的束縛。

若從榮格的觀點來說的話,現代人已經脫離如原始人類部族般,與自然、神靈間有緊密的連結關係,也就是與無意識有連結,也因此他們所創造出來的圖騰、儀式、宗教等在世界各地產生共通性,因源頭都來自共同的無意識基礎,那些原型,或是鍊金術的「全」。而現代人因為意識的膨脹,理性思維,工業與經濟的效率至上,已與無意識失去關係,但無意識仍深深的透過夢,透過精神症狀,透過其他方式呼喚著人類。

也就是說,榮格認為在集體無意識的層次上,世界萬物是共有為一體的。就如同漫畫鋼之鍊金術師裡面的「真理之門」一般。

回到小說,雖然表面上是佛洛伊德的伊底帕斯情結,但背後卻有其他思想的元素。這點從故事本身來看的話,田村卡夫卡其實是想要「逃離」,但在逃離時,卻又不自覺變成了「追尋」。是什麼東西可以讓人同時逃離與追尋?想來就是自身最內在的無意識心靈了吧。

小說裡面不乏「已被事先決定的」、「先驗性的」觀點,體現在飯碗山集體昏迷事件的節子老師對自己丈夫在菲律賓戰場死亡的反應。以及田村卡夫卡聽聞自己父親死亡的狀況。這樣的情況很像是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一般,那樣的準備狀態,可能是來自無意識的一種直覺反應,或是來自夢中的象徵語言。

雖然最後故事還是以間接的型態完成了父親的詛咒,包括透過田中殺了父親,與佐伯小姐的交合,在夢中與櫻花姊姊的交合等。這些事件儘管還是發生了,並沒有辦法阻止,但是,與其說田村卡夫卡是「受命運、受詛咒、或受伊底帕斯情結」所操控而不知所以,不如說是「嘗試理解這樣的命運/詛咒/情結,並在此等內在限制的狀態下做出選擇」,而在從中獲得屬於自己的意義。

這樣是很榮格式的一種詮釋,因為榮格的個體化過程(individuation),便是在兩相矛盾的意識與無意識,以及群體與個體之間,嘗試整合的一個過程,同時也是榮格目的論的核心。我們的個人無意識中都埋藏了不少被遺忘的事物,可能來自小時候被父母鞭打、被老師罰寫、被要求合群、被排擠、被忽視等等造成的經驗,構成我們內在的一部份,在少數時刻、重大時刻才會顯現出來,而重大時刻的抉擇,最能體現一個人的「命運」。

有時候所謂命運這東西,就像不斷改變前進方向的區域沙風暴一樣。你想要避開而改變腳步。結果,風暴也好像在配合你似的改變腳步。你再一次改變腳步。於是風暴也同樣的再度改變腳步。好幾次又好幾次,簡直就像黎明前和死神所跳的不祥舞步一樣,不斷的重複又重複。你要問為什麼嗎?因為那風暴並不是從某個遠方吹來的與你無關的什麼。換句話說,那就是你自己。那就是你心中的什麼。

如果你不理你的無意識,無意識總有一天也會變成「命運」來找你。這句話來自陳俊霖醫師在榮格講座時所說,很能體現上述概念。

所以,田村卡夫卡選擇「面對」這樣的事物,也使「既逃離又追尋」得以成立。

回頭來看他所使用的伊底帕斯情結,在小說中,已經成為了另外一種事物的象徵,也非佛洛伊德當初的概念了。

事情也許確實還是會發生,我們可能終將還是沒有辦法完全的逃離,但是,光是認識其存在,面對其存在,就已經跨出了許多人不會跨出的那一步,而那一步將會使同樣的事件,產生完全不同的內在意義。而這正是田村卡夫卡所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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