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30日 星期日

掘墓人與合理的最後一劍:英國國家劇院現場BC《哈姆雷特》觀後


前幾天到信義威秀看了這部從去年就很想看的哈姆雷特,是由我最喜愛的男演員之一Benedict Cumberbatch演出主角。在片頭有訪談,訪談者是一位已經看了哈姆雷特超過三四十年的老先生,當他問到BC對於最著名的台詞"To be or not to be..."有什麼感覺時,他回答等今晚演完再問我吧,還有BC到了一間學校看學生改編並詮釋哈姆雷特一戲,提到這主題是很普遍的,不管是親人身亡、家庭破碎,還是要重新建立一個家庭,都能讓每個人有所思考。


以往我習慣聚焦在最有名的台詞上,第三幕第一場,在哈姆雷特裝瘋地遇見奧菲麗亞時碰面前的獨白,維基百科有台詞原文,在這邊引用世界書局朱生豪的翻譯版本: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默默承受命運暴虐的毒箭,
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在奮鬥中結束了一切,
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是更勇敢的?
死了;睡去了;什麼都完了;
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痛,
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
都可以就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
死了,睡去了;睡去了也許還會做夢;
嗯,阻礙就在這;
因為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腐朽的皮囊以後,
在那死的睡眠裡,究竟將要做些什麼夢,
那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
人們甘心久困於患難之中,也就是為了這一個緣故;
誰願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
壓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
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微賤者費盡辛勤所換來的鄙視,
只要他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
誰願意負著這樣的重擔,在煩勞的生命迫壓下呻吟流汗,
若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後,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
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志,使我們寧願忍受目前的磨折,
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
這種理智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
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
偉大的事業在這一種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

整篇獨白,看似是對死後的未知感到懼怕,而寧可待在現世中繼續磨難。但將這段獨白,放回他與奧菲麗亞的對話之中,又會有不一樣的感覺。他一直叫奧菲麗亞去修道院,「進修道院去吧!為什麼你要生養一群罪人出來?⋯⋯一個人有了那些過失,他的母親還是不要生下他來得好⋯⋯像我這樣的傢伙,匍匐於天地之間,有什麼用處呢?我們都是些十足的壞人⋯⋯」

那否定自我生命的情感,讓我似曾相似,寧可不要出生比較好。在《背離親緣》一書中也提到「錯誤生命」的概念,因為一些疾病在胎兒產檢時沒發現,出生後孩子有所殘疾,父母就控告醫院或醫師怎麼沒有檢查出來,而請求相關醫療或照護費用的法律案件等等。這其實也就是主張,這殘疾的胎兒根本是不應該被生出來的,他被生出來是一種錯誤。

如果是罪惡呢?不是生理殘疾,而是人在世上所犯下的罪行、可能將犯的罪行(不管那是不是需要負法律責任)。或是人只要活在世上,一舉一動不管有意無意,都有可能傷害別人。哈姆雷特在此,似乎想藉此來否定生命。

他所知最重大的罪行,是他的叔叔親手毒殺了父王,將原本屬於他的王位、權力與王后都搶了過來。父王的鬼魂要求他復仇,整部戲前半段也可以感受到哈姆雷特對自己的躊躇與猶豫感到自責。為什麼遲遲不復仇呢?蹉跎什麼呢?

殺害一個人需要有十足的動機與心理能量,是非常積極的作為,如果堅定的能量不足就沒有辦法達成。殺人同時也是罪行,這是哈姆雷特的猶豫嗎?他在衡量著替父王報仇與殺人的罪行兩者之間,究竟何者更有價值嗎?

也許在這一場戲的哈姆雷特,仍然混亂、不明確、不穩定,沒有勇氣也沒有辦法做出選擇。此時,否定生命的一切,看起來就是個暫時逃避的最佳選擇,他又將這混亂的狂暴情緒移轉到奧菲麗亞身上,最好要他做個修女,不要生育出任何可能的罪人。

現在來看,我也仍深受這段戲吸引,那不明確、不確定,為了逃避生活而否定生命,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掙扎,彷彿所有的道路都對自己封閉,退縮回到一種尚未出現於子宮的狀態,不要前行、不要出生也就不會有死亡,或許是很安全的吧?

被押送往英格蘭的路上剛好哈姆雷特遇見了挪威的軍隊,他的獨白彷彿也在回應提出To be or not to be的自己,在第四幕第四場的丹麥原野:
⋯⋯一個人要是在他生命的盛年,只知道吃吃睡睡,他還算是個什麼東西?簡直不過是一頭畜生!⋯⋯現在我明明有理由,有決心,有力量,有方法,可以動手幹我要所要幹的事,可是我還是在說一些空話,「我要怎麼怎麼幹」,而始終不曾在行動上表現出來⋯⋯⋯⋯真正的偉大不是輕舉妄動,而是在榮譽遭遇危險的時候,即使為了一根稻草之微,也要慷慨力爭。可是我的父親給人慘殺,我的母親給人污辱,我的理智和感情都被這種不共戴天的大仇所激動,我卻因循隱忍,一且聽其自然,看著這兩萬大軍對為了博取一個空名,視死如歸地走下他們的墳墓裡去,目的只是爭奪一方還不夠作為他們埋骨之所的土地,相形之下,我將何地自容呢?啊!從這一刻起,讓我屏除一切的疑慮妄念,把流血的思想充滿在我的腦際! 
說這段話的哈姆雷特,之前在城堡裡曾有一次機會可以復仇,但那時他的叔叔正在祈求著懺悔⋯⋯如果此時將他殺害,他將通往天堂的道路⋯⋯

這段獨白,與其說哈姆雷特在自責沒有把握時機復仇,不如說是,此復仇的行動所必要的心理條件仍不足、時機尚未成熟。那是他在與母后談心之前,在母親房間殺了奧菲麗亞的父親:波隆尼爾之前,也是在奧菲麗亞的葬禮之前。

如果順著「否定生命」相反的另一端來看,哈姆雷特仍對母親感到憐憫,也不是完全對奧菲麗亞死心,這兩位人物與哈姆雷特之間的關係必須要被好好處理以後,他才有辦法真的完成復仇的行動。

否定一切的狀態下是什麼都沒有辦法完成的。如果要肯定我們行動的意義,那就必須先肯定生活、肯定生命。接著才可以選擇是不是要將這個生命繼續活下去。

掘墓人那段,這次我特別有感覺。哈姆雷特想著這些骷髏在生前做些什麼事,而現今卻是一具具的白骨。生命從生到死,擁有了什麼?獲得了什麼?生前所忙碌的各種事情,到死後來看仍然是有意義的嗎?

哈姆雷特拿起一顆頭骨,那是他小時候帶他長大的弄臣郁利克,常常親他、講笑話給他聽⋯⋯
「你沒有留下一個笑話,譏笑你自己嗎?」
莎士比亞的各個劇作都常常出現弄臣,裝瘋賣傻地說一些摸不著頭緒的笑話或瘋話,直指角色們所看不清的真相⋯⋯在哈姆雷特一劇弄臣成了一具骷髏,再也沒有舌頭可以說瘋話了。

後來哈姆雷特接受了奧菲莉亞的哥哥,奧斯利克的比劍,當然背後是由叔叔謀劃毒殺他的計策,他的知心好友何瑞修試著阻止他接受這明顯是陷阱的比武,哈姆雷特卻說:
不,我們不要害怕什麼預兆;一隻雀子的生死,都是命運預先註定的。註定在今天,就不會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逃過了今天,明天還是逃不了,隨時準備著就是了。一個人既然不知道他會留下些什麼,那麼早早脫身而去,不是好嗎?隨它去。
這時候的哈姆雷特,已經和講著to be or not to be的哈姆雷特不一樣了。

雖然好像可以簡單看成:他已不再懼怕死亡的未知了。可是他是怎麼辦到的呢?到這邊他已面對多次死亡:父親的死亡、波隆尼爾的死亡、自己從船上死裡逃生而讓兩位朋友在英格蘭死亡、撿起弄臣骨骸的死亡、奧菲麗亞的死亡。

一次次的死亡也讓哈姆雷特更能成長,他每一次面對不同人物的死亡後,都有不同的反應與作為。父親被謀殺象徵了舊規矩逐漸無法在新時代作用,是要哈姆雷特面對自己未成熟心智的開端。波隆尼爾顯然有點故意、點出了他對油嘴滑舌政客的厭惡。兩位向著叔叔的朋友其實已不算是真正的朋友。而弄臣的骨骸、好像再也沒有一個人真的清楚全局真貌了、笑話也都說不出口了,最後只剩下自己一人,必須獨自作出決定。奧菲麗亞的死更讓他清楚察覺到自己如何深愛著她,儘管之前裝瘋,可是在墓前「我愛奧菲麗亞!四萬個兄弟的愛合起來,還抵不過我對她的愛!」令人動容。

真正的面對生活,才能面對死亡。哈姆雷特是這樣走到最後一幕的。

最後的比劍,母親喝下叔叔的毒酒而死,奧菲麗亞的哥哥被自己的毒劍刺傷而死,當哈姆雷特得知這是毒劍,毫不猶豫刺向叔叔,又餵飲毒酒。那一劍是如此合理又精確,是經過深思熟慮、而不是被復仇烈焰擄獲的一劍。哈姆雷特面對了自己的生命,掌握了時機完成復仇,最後也能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

回想起來,以前看過的哈姆雷特,對於掘墓人和最後的一劍並沒有太多感受,彷彿那是還在to be or not to be的疑問與混亂下就刺出的一劍,而不是篤定的一劍。

BC的演出這次讓我深深感到哈姆雷特在劇中的轉變與演進,是個有在成長的角色,也讓我真正感受到哈姆雷特這個角色的魅力,正是我自己在生命中必須面對的課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