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7日 星期一

天氣之子——願望形塑連結,改變世界


天氣之子,我認為是人們在發展自己、建立自身主體的過程,必定會面臨到的激烈衝突與掙扎。人們是透過與這個世界和他人的互動中逐漸覺察到自我的存在。小孩與大人,自我與世界,異常與正常,都透過劇中許多對比呈現出來。







小孩與大人

經常被父親揍的16歲高中生,帆高,在開場時臉上有許多OK繃,離家出走從家鄉神津島(距離東京南方約1000多公里,由東京都所管轄)搭船來到東京嘗試展開新的生活,卻四處碰壁。而14歲的陽菜在母親過世後,獨立照顧小學生的弟弟凪,頻繁被兒童福利的家訪人員拜訪,但陽菜仍堅持獨自與弟弟一起生活下去。

不完美而有些破碎的家庭更貼近現實,而政府所能提供的介入與資源往往是沒有辦法貼近需求。兩位男女主角與其接受與隱忍相關機構的安排,不如靠自己的能力在這個社會上努力生存,他們展現了絕佳的存活意志。

相對應的是,獨自開立工作室的中年圭介,電影和小說中提起家庭是具政治聲望的背景,但圭介執意擺脫家族的路線,與明日花結婚後生下女兒萌花,但妻子卻在車禍中意外過世。不斷在電影中旋轉自己婚戒,在懊悔與頹廢的生活中,嘗試繼續前進。夏美是圭介的姪女,在工作室打雜,是大學四年級的學生,遲遲不願面對求職活動,抵抗長大的同時也抵抗了面對自己內心聲音的存在。

圭介作為一個中年大叔的姿態,卻不忘過去,在帆高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最矛盾的是,在警察尋找已經被通報失蹤人口的帆高時,卻直接將帆高趕了出去。懦弱與遵循著普遍的規範或許是他在年齡增長後,學習到最能夠存活下來的方式。帆高在劇中也甚至被夏美取笑說「長大感覺會變成無聊的大人呢」。但又從願意收容帆高這行為來看,圭介的內在是矛盾的,他仍然渴望著當初所追尋自己的生活,與妻子共創的工作室,但如今卻只能陷在深深的後悔中,靠酒精與小鋼珠麻痺自己。隱約覺得這些都市傳說的故事有其道理,卻又在嘴上否認這些不明瞭神祕事物的存在,甚至當作笑話。

小孩的衝勁,大人的世故,作為「後青春期」或「成年早期」仍然嘗試在自我與世界間尋找自己存在的價值和位置的過程中,面臨到的是硬邦邦的國家體系與規範,甚至是社會的誤解。有什麼是可能將這些看似必定衝突的兩極整合起來,讓自身能夠不會面臨外在或內在的潰散?

從這樣的角色設定中,就可以知道新海誠想要放重的核心是這般的發展過程,也或許暗自隱喻了他自身出生於建築世家,卻決定不繼承家業,從過去的作品也都是追尋的主題而最後作為惆悵而不可得的結果,到你的名字、天氣之子能夠肯定自身的價值,也許也隱含了導演內心狀態的變化。



異常與正常

在日本如此集體性的社會中,和大家不一樣會是一件令人焦慮和驚恐的事情。在台灣包容度或許相對大,但卻是建立在「不要影響我就好」的態度上,一旦當多元的聲音或價值,進入了主流的政策或體系中,反撲的勢力會是排山倒海而來。順著主流走或是順著最低阻力的社會價值走,仍然是多數人可能的選擇。但也許每個人,卻又有保有自己下班後的一方天地,在有限的時間和資源中盡可能發展自己認定重要的事情。

異常的連日大雨,故事中又以歷史和神話的角度說明「天氣是上天的脾氣,也不管你人類怎麼想」、「江戶灣過去也都是在海裡,是最近兩百年才逐漸形成陸地」。我們所認為的異常,其實把時間軸拉長來看,也就是自然現象的變遷而已。如果呼應到主角的行為,在被逮補時帆高和警察所說「陽菜犧牲自己為了讓天氣回歸正常」,卻被警察討論說「要不要找個精神科醫師幫他鑑定一下」,被認為是「異常」。

難道追尋自己想要的就是「異常」嗎?

在我的工作中,我經常必須要判定何為病態、何為常態,儘管用的是時而主觀、時而客觀、時而必須要有心中的量度,時而必須要有眾人的量度的一個標準。我也做著矯正的工作,我也願意去傾聽病患與現實世界脫離,但卻又離另一世界如此接近的想法與對他的意義。

在人類有限意識的時間軸內,很難去窺探過去與未來的樣貌。人類所建立起的法規和制度,也是在以人類所能及的範圍去訂定,希望能維持一個相對的平衡和穩定。人心是渴望穩定不願變動,我們以為我們可以創造一個穩定不變的生活,例如:穩定的被動收入而不用為金錢煩惱,穩定的房子與家,穩定的工作,穩定的體重不要變胖,穩定的抽血數字不要落入異常範圍內,穩定的精神狀態⋯⋯事實上,所有的事情都不斷的快速變化著。

把不穩定的部分納入「異常」,一旦異常,就要有相對應的作為讓其回到「正常」,有時甚至不擇手段。在看似矯正的過程中,一方面賦予了集體所認定的「正常」為至高無上的正義,一方面也失去了去窺探個人內在世界多元的可能性。

新海誠希望我們回過頭,面對自身內在的可能性。

在小說的後記裡他提到:
電影不需要是正確的、模範的,反而應該談課本沒有提到的東西,譬如讓人知道了會皺眉的秘密願望。我要使用和教科書不同的語言、和政治家不同的語言、和評論家不同的語言來談,要以不同於道德或教育的標準來寫故事。這才是我的工作。
他的工作是要提供一個不同於主流的觀點。而我的工作與其說是矯正,更像是做一個橋樑的建築工,讓這世界與另一世界的人們,能在橋上相會。

「氣候異常」正是他用來譬喻「行為異常」的帆高。而帆高在追尋陽菜的過程中,也才認清了自身最重要的價值為何。



自我與世界

還有更多的角色想要提供更多不同的角度。代表社會體制、社會集體價值的警察與兒福人員還有路人與人群。與你的名字世界相連結的瀧與三葉,一組「奮不顧身追求與你」的參照couple(誤),也從「迎魂火」連結了天上與人間的彼岸意義。天氣神社的神主也提到天氣巫女也是人類與天空之間願望的聯繫。

在陽菜晴女工作與人群互動的過程中,更加貼近了不同人們對於晴天和自身間相關連的意義。

賽馬委託者在小說中描述:「人類的感情會影響到亂數產生器。⋯⋯人類的願望或祈禱會不會真的具有改變現實的力量。我們的腦袋不是只關在頭蓋骨裡面,而是以某種形式和世界連結。就像手機和雲端,雖然看不見但是聯繫再一起。比方說那傢伙跑第一的時候,那麼強烈的興奮不可能只收放在我的腦中。⋯⋯所以說,我猜那個女生的能力,大概類似接收每個人的想法,再將其傳遞給世界吧。」

陽菜在祈禱時也想著:
我深深吸入一口氣⋯⋯然後緩緩交握雙手,閉上眼睛。風吹雨打在我的肌膚上⋯⋯肌膚明確地告訴我,世界和我是隔開的⋯⋯思考和情感混雜在一起。我變得能用腳尖思考,能夠用腦部感覺⋯⋯逐漸地,全身上下洋溢著奇特的一體感,我和世界之間的界線溶解了。自己是風、是水,雨是思考,是心靈。我是祈禱,是回聲,是環繞自己的空氣。奇妙的幸福與哀戚擴散到全身⋯⋯我開始聽到聲音,就像是成為語言之前的空氣振動。那大概是人類的願望——具有熱度,具有節奏,帶有意義,它擁有改變世界樣貌的力量。
大家的願望被集中在「放晴」上,卻又各自擁有不同的樣貌:市集、婚紗攝影、想賽跑、想讓賽馬有好表現,完美的cosplay場,煙火大會可以舉行,在于蘭盆時節放迎魂火,能和氣喘的女兒在公園玩⋯⋯⋯⋯

「願望」伴隨著「連結」,渴望與他人連結,渴望與世界連結。這很有集體無意識的概念,所有的人類或萬物在無意識的層級上,是相連在一起的。或與佛家的因陀羅網很像,一即一切,一切及一,在網上的每個珠目都能相互輝映彼此的樣貌。地藏王菩薩的願力是「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或許人類的願望,就是能夠再一次體驗「連結」,明白自己不是孤絕於地球上的隻身一人,而是與他人、與大地、與世界都深刻地交織連結在一起。在愛情裡,在社群網站裡,在工作中,在宗教中,在成癮物質裡,我們都在追尋連結、渴求連結。

在連結中,我們才能明白自身的樣貌。

槍的意義已有許多文章說明,隨機獲得的力量在你沒有能力使用之前,可能會招致更大的災禍。若能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使用這個力量,這力量才能發揮他最大的效果和價值。這反映了在第二槍中帆高為了救回抓去天上犧牲的陽菜,而在圭介面前開的那一槍,是有足夠的決心和力道,最後也才感動了圭介(與自身想再見到明日香一面呼應),得以擺脫長年以來習慣的規範價值,去阻擋警察協助帆高。

帆高與陽菜,兩人都從否定自身的存在(帆高:東京好可怕、自己離家出走沒有工作直到被圭介接納。陽菜:被麥當勞發現年齡離職,差點進入特別行業,不斷犧牲自己照顧弟弟,甚至也要犧牲自己拯救天氣),轉為肯定自己的存在。兩人共同經歷的是愛的連結,也才明白自身的樣貌。

「天氣——」「讓他繼續瘋狂也沒關係——」

「陽菜,為了你自己祈禱吧。」

在空中帆高對陽菜這麼說,陽菜從替別人祈禱,身體逐漸消失與自然合一被犧牲的狀態。成為替自己祈禱,建立起自身的主體性,有了自己的願望,才有辦法繼續憑藉自己的意志在世界上生存。但同時,兩人也曾體驗了自身消融的階段。這正是一個死而復生的象徵。

「活下去吧——」

帆高也重新面對現實,高中畢業後,三年後回到東京,與圭介見面,他說「反正這世界原本就是瘋狂的。」好像輕描淡寫。直到再度見到陽菜才肯定「是我們造成了改變。那年夏天,在那片天空,我做出了選擇。和晴空相較,我選擇了陽菜。和眾人的幸福相較,我選擇陽菜的性命。我們許下心願,不論世界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都要一起活下去。」

正是帆高的心願救了陽菜,與陽菜連結。「我們沒事的。」

當我們許願,我們替自己的意志形塑了一個與他人和世界連結的方式,同時也肯定了自身的存在與價值,我們就能夠改變世界。




最後「鋼鐵誠粉」RADWIMPS的主唱野田洋次郎,也在後記裡提到他是多麽欣賞新海誠,兩人之間深厚的連結,作為彼此的知音,劇本形塑了歌曲,歌曲形塑了分鏡,也才將這部作品呈現出來。關於〈大丈夫〉這首片尾曲,他說:
「只有我看見,世界扛在你小小的肩膀上。」——我不知道觀眾是否會接受這句話,當成屬於自己的歌詞。⋯⋯我覺得我理解到,所有人都擁有只屬於自己的世界,在這個世界當中拚命努力生活。擁有自己的任務、背負著某種責任,天天將自己這個獨一無二的生命從今天延續到明天——這樣的人不只有陽菜而已,所有人都掙扎著生活在只屬於自己的這個「世界」裡。我了解當有人在近處看著自己這副模樣時,會感到多麽可靠與安心。「有人看著自己」「有人知道我這個微小的世界」「有人會問我:『還好嗎?』」——我了解這樣的想法會成為多大的支柱。每個人看到最珍惜的人掙扎的模樣,就會希望「自己能夠成為這個人的倚靠。」⋯⋯導演讓我明白自己這首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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