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裡深刻而寫實地描繪生存的絕望。關於生活、關於人生、關於生於這個世界上的我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能快樂嗎?是有什麼意義的嗎?
醫生阿斯特羅夫說:「那些一、兩百年後的人,我們現在拼命為他們開闢道路,他們會記得我們,對我們說一句好話嗎?不,奶媽,他們不會的!」
他又說:「那些活在我們死後一、兩百年的人,那些一位我們活得這麼愚蠢又無趣而鄙夷我們的人——或許他們會找到快樂的方法;但是我們⋯⋯我們只剩下一個希望,我們唯一的希望是當我們躺在墳墓裡作夢的時候,或許可能會有一些令人愉快的夢境陪伴。」
在醫生這個角色上,我彷彿聽見了契訶夫正在質問著那一、兩百年後的我們。
十九世紀末的他很清楚自己的角色、也知道自己無法避免地受到自身國家與文化的影響,從貴族凋敝正要轉向中產階級與工業化的年代,這些舊有的莊園,俄國貴族們嚮往的西歐文明,這些懷念的、美好的、森林與大地的香氣正要一一碎裂。碎裂的不只是美好的事物,也有醜陋的事物。
身處二十一世紀的臺灣,我也認為臺灣目前正經歷著類似十九世紀末時歐洲經歷過的變化,舊有的事物正漸漸衰頹,而新生的事物尚未成形。有些人仍然希望停留在舊有的美好的時光當中,繼續用各種小冊子或談論身世與關係來麻痺自己。有些人看出了荒謬、卻找不到讓自己脫身的方法,只得嘗試維持這種兩面矛盾的張力、繼續在現實中掙扎求生。有些人祈求宗教與來世的安息。有些人知道這一切,但無能為力,只能繼續做著本分的工作,並嘗試在自己有熱情投注的地方播下一些種子。
儘管劇裡的俄國,時空上距離臺灣都非常遙遠,可是所描繪的情境:整個家族企盼一個人衣錦還鄉、賣掉房子、辛勤工作地寄錢、偷情、不夠漂亮⋯⋯卻是似曾相似,相似到這就是我們的生活一樣。
一兩百年後的我們,也繼續為同樣的事情煩惱著、也快樂著。劇裡呈現出來的絕望,也同樣是現代人的絕望。
演後座談我向演員們提問:「你們在這齣戲裡、透過角色經驗到的是絕望嗎?如果是絕望的話,你們自己又怎麼看待這樣的絕望?」
我非常激動地顫抖不已,如果希望是光明、絕望是黑暗的話;那麼希望也會是黑暗、絕望也是光明的。這正像是陰陽的概念,到了一個極端之後就會反轉。最近的我大概是很排斥希望,因為希望所帶給我的正像是凡尼亞舅舅過去企盼著教授、最後卻心理上認為完全地崩潰。
這樣的崩潰我想從兩個道具來看:手槍與嗎啡。手槍可以朝人擊發,也可以用來自殺。嗎啡可以協助麻醉別人,也可以用來麻痺自己的苦痛。如果真的想要尋死,為何不用手槍比較痛快呢?手槍代表開槍者強大的意念或是心理能量,將殺意投射到對方身上是容易的,因為我們總是把責任和過錯歸咎給別人、把別人視為敵人,而不承認自己內在也有相同黑暗的一面。相對的,當一個人選擇用槍枝結束自己的生命時,他彷彿正宣告著自己就是敵人,否定著自己的生命。
嗎啡最主要的用途是止痛,說起來,教授的腳痛應該比凡尼亞舅舅更需要使用嗎啡,可是教授所需要的治療是名聲與關注,化為來自俄羅斯各地醫師所帶來的藥罐子。凡尼亞舅舅想要解除的痛是心理、精神上的苦痛,他知道他必須一直活在這莊園裡了,他不能否定的是他和家人得仰賴莊園生存下去,這是他們最後唯一能生存的方式。當教授提議賣掉莊園,等於是剝奪了他們的生存、否定他們的生存。
使用嗎啡成癮可以在Eugene O’Neill的《長夜漫漫路迢迢》(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一劇中看見。能麻醉你苦痛的、也將麻木你的心靈。當我們對痛苦沒有感覺,是不是對快樂也沒辦法有感覺了呢?生而為人,我們注定要經驗同等的痛苦與喜悅,否定痛苦同等於否定喜悅。醫師提到兩次說,他有個病人麻醉後卻馬上死去,好像是親手殺了他一樣,他說:「不想要有感覺的時候,感覺就醒了過來」。凡尼亞舅舅能說出:「今天真是個上吊的好天氣」這樣的話,正是因為他對這一切都有所感覺,才有辦法說出這種既挖苦別人、又嘲弄自己的話語。
凡尼亞舅舅和醫師的角色,同處於這樣的困境中,才能成為知心的酒友。凡尼亞舅舅否定痛苦,而醫師已經大方地承認了痛苦,對凡尼亞舅舅說:「算了吧!什麼新生活,認真的?我們的處境——你和我——都是沒有希望的。」
不相信生存是絕望的人,會一直尋找希望。桑尼亞也在尋找希望,他希望等到死後就可以得到上帝的憐憫、得到安息。凡尼亞舅舅也在尋找希望,在這些理想與希望都沒有辦法實踐時而得以繼續生存下去的意義。教授和伊蓮娜也在尋找希望,希望回到城裡就能夠生活的更好。其他看似配角台詞不多的角色們,也正用小冊子、打毛線、彈吉他不斷反覆的行為,確立自己仍然生存在這世界裡。
我也總是在尋找希望,卻又不斷碰壁,各種不確定與可能性逼迫的情況下,希望確實是苦痛的根源,又需要適時抽離,讓自己忙於工作,飲酒、或用書本麻痺一下。有時希望確實會來到、會實現,但有時卻又感到自己動彈不得,就像是凡尼亞舅舅被困在莊園一籌莫展的那種絕望。工作看似作為異化人類,但工作的目的就是為了生存下去,從遠古人類為了狩獵或採集、到農耕、到工業革命直至現代,工作的目的都沒有改變。我們只有在工作中才能確定自己的能耐,看看自己能不能通過考驗。如同醫師與貧窮和疾病周旋時,不斷反思確保自己的獨立而不被深淵感染。有時我們會絕望地墮入深淵之中,像是神隱少女裡的千尋名字被奪走,但他也同樣要辛勤工作,最後才有辦法回到他原本的世界。反覆在希望與絕望之間來來回回,會有果實伺機等待著成熟。
這齣劇將各種絕望、年老、破壞、趨近於死亡的境地寫實地攤在觀眾面前,並非意指生命的虛無。絕望的價值,就在所有希望都熄滅後,開始生出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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