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3日 星期六

《冬之夢:費茲傑羅短篇傑作選》讀後




也是因為天母書廬讀書會的關係,每個月認識不同的作家,更拓展了一些視野。這次讀的是《冬之夢:費茲傑羅短篇傑作選》,我也看了2013曾經翻拍成電影的《大亨小傳》、及2008的《班傑明的奇幻旅程》。

本書由五篇短篇組成,〈冬之夢〉、〈班傑明・巴頓奇妙的一生〉、〈殘火〉、〈最後的吻〉以及〈崩潰三部曲:崩潰、黏合、謹慎以對〉。費茲傑羅的基調如同封面設計一般,是要人往夜裡走去。我想要從最後一篇剖析自身的三段獨白來談,獨白中的想法貫穿了本書中的其他作品,每個主角最主要的核心生命議題,也是來自於作者自身的核心議題。



無庸置疑,所有生命都是邁向崩潰的過程。⋯⋯還有一種源自於內部的打擊——這類打擊非到為時已晚,非到你徹底瞭解自己在某方面已殘缺不全,是不會有所感覺的。
⋯⋯要評判是否具備第一流的智慧,就看心智中能否同時秉持著兩種互相衝突的概念,而能正常運作。


不論費茲傑羅是否曾讀過《夢的解析》,但1920的美國已對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掀起了一股浪潮,他滲入的不只是學術圈,也可能向外擴散到一般人閒聊的八卦、報紙、以及文藝圈中的著述。他很清楚那個「打擊自己的內在」,意指了自身的潛意識,他將意識的一盞探照燈打往黝黑的潛意識,開始細細的剖析,就這點來說他和佛洛伊德所做的事情是類似的。

而「秉持著兩種互相衝突的概念」這句話顯示出他意識到自己心靈的分裂性,在一些重要時刻,對費茲傑羅來說或許已是無時無刻,他必須要不斷安撫內心中打架的兩個自己,具有兩相矛盾的意念,時時刻刻爭辯著各種議題、行為的正當性、遵從道德、遵從慾望,這是一件極花費心力的事情,也以至於他為了維持奢華開銷,不得不去做一些違背自身文學理想與道德的事情,如他鄙視的:賣錢的短篇小說,製作電影⋯⋯可以想見,他是一邊鄙視這樣的自己,卻又一邊不得不這麼做。

可以看到許多角色都面臨同樣的心靈矛盾的分裂中,這不是用「進退兩難」足以形容的,那並非一種外在的、使你陷入不管做出哪種抉擇終將不可兼得的那種情境,而是一種內在的矛盾,明知自己心有所想望,卻因各種被道德與文化規範(如佛洛伊德的超我)、或自身過去創傷(如榮格理論的情結),所產生出「應該要如何行為⋯⋯」的那個自己。兩種甚至多種的內在力量相互作用,端看自身最後決定順從哪一股力量。

但在凌晨三點鐘,當一個被遺忘的包裹具有重如死刑的悲劇性,這藥方是起不了作用的——而在靈魂真正黝黑的深夜,時時刻刻都是凌晨三點,日復一日。在那種時刻,人多會遁進幼稚的夢境中,盡可能長久地逃避應該面對的現實——然而與世界產生的種種聯繫,卻又不斷逼人從夢境中警醒。⋯⋯人並非靜待著著某一傷事的消殞,而是以一種不願的姿態睹視某種刑罰,睹視自身人格的瓦解⋯⋯
除非發瘋、吸毒或酗酒,不然這階段終究會導向一條死胡同,繼之以一片空無的寂靜。在這寂靜中,你可以試著估量什麼東西被切斷了,什麼東西又被留了下來⋯⋯

在第一篇尚有想要尋求他人協助,卻一點忙也幫不上,所謂「無法傳遞分享的生命能量」。來到第二篇,可以看見他回顧自己過去的事件,嘗試從中找到一些共同的頭緒。

這邊可以看到「遁進幼稚的夢境中」,夢相對於現實,在此作為一個隱喻。在這裡不得不跳出來講一下〈冬之夢〉的夢,是最佳呈現了這一段的寫照。如德克思特曾與茱迪曾共度那段美好而熾烈的愛,或不是愛,那都在德克思特後續的人生中不斷美化,每當生命遭逢某種困境而退縮時,他會深刻地明白自己「至少」還有這樣的夢,他的人生與這個夢是相互滋養。所以在最後當他聽別人轉述,茱迪已為人妻,且老公甚至有家暴嫌疑時,發出這樣的自白:

他原以為自己一無所有,再沒什麼可失去的了,於是乎終於刀槍不入——但他現在才發覺,就在剛才,自己又失去了一些東西⋯⋯ 
『許久以前,我內心有樣東西,但現在那東西消失了。消逝無蹤,不見了。我哭不出來,也無從在意。那東西已一去不復返。』 

「不斷逼人從夢中警醒」的,是那來自於遠方的消息?還是來自於內在長年不斷建構的一道城牆?現實固然殘酷,如同灰姑娘的午夜,但延遲一段時間後,真正擊垮自己的,卻往往是來自於內在的作用。灰姑娘尚有殷切尋找的王子,而費茲傑羅的部分化身為各個主角時,卻是那樣充滿了無力。

又或許,這樣充滿無力的狀態,是對於人生基調中最有力的論述。接著第三篇最主要的疑問「我是為什麼會變成自己恐懼與憐憫的對象。」

我的自體燃燒則浸透著黑暗⋯⋯
⋯⋯眾所周知的「避世」或「拋開一切」只是一種牢籠之中的遠足⋯⋯徹底的脫逃是再也無法回頭的;無可挽回,因為過去已從此不存。所以,既然我無法再旅行人生賦予我的義務,或去盡我賦予自己的責任,何不就此劈開這裝腔作勢了四年的空殼?我必須繼續當個寫作人,因為這是我生存的唯一方式,但我不會再企圖當人,不會再企圖當個良善、正直或慷慨的人⋯⋯ 
⋯⋯
⋯⋯有限的不幸就是一個具有感知能力的成年人自然的狀態。我也認為,成年人內心那股想在本質上精益求精的慾望,那種「恆久的奮戰」(正如人們所謂「會吵的才有飯吃」),到了最後只是徒增我們的不幸——並順勢終結了我們的青春與希望⋯⋯
⋯⋯我會試著做一隻符合期望的動物,如果你丟給我一根骨頭,骨頭上還帶了不少肉,或許我會走上前去,甚至舔舔你的手。  

這邊看來,他與自身內在的對話似乎導引出了一個結論。他達到他自定義的「徹底的脫逃」,這邊很有一種人間失格的意味。

如果從榮格的理論來看的話,每個人確實都有矛盾的兩面,一面是對應外界的人格面具,除了自我以外,另一面就是陰影,是背德、反社會、不容他人所見,被自我意識所排斥的不光彩的自己。榮格是目的論的,除了整合陰影以外,認為每個人都是為了要完成「個體化過程」以達到「自性」(the Self)的目標,也就是相矛盾的兩面要加以整合,可以從三個軸向來看:意識的與無意識的(conscious, unconscious)、個體的與集體的(individual, collective)、特定的與普遍的(particular, universal)。大概意指是,一個人若真的想要完成此過程,必須意識到並且經驗到來自於自己無意識中一些早已存在於彼的事物、深刻體會自己既是與萬物間共存著聯繫,卻又明白自己此個體與他人的不同,而不會被吞噬。

雖然這樣的理論套用很不負責任,但我認為,費茲傑羅在此雖然已意識到了自己分裂的、相矛盾的兩面的特性,但他放棄去整合兩者。也就是如同第一段他所述「秉持著兩種互相衝突的概念,而能正常運作」的那個自己,已經放棄了繼續維持這樣的狀態,他開始想要選邊站。

費茲傑羅選的是黑暗的那一邊,他或許嘗試著整合,但也許太累、酗酒、來到了凌晨三點,推測是認同了自己的陰影。

他決定放棄自身曾有過的崇高的文學理想,最後淪為賣藝以享奢華,希望以擴張的人格面具來否定自己曾有過這些另外一面特質的存在,做個應聲蟲,繼續寫作著那些他認為不入流的作品與電影。而非達成兩面矛盾的一種整合。

他的自我剖析沒有拯救他自己,這是讀書會時許多人覺得納悶:為什麼一個都能將自己看得如此深的作家,最後卻沒能拯救他自己?

在那樣黝夜的探索中,任何一步都會失足,充滿了未知的危險,如同16世紀航向未知大陸一般,九死一生。在精神分析的領域中,自我分析是危險的一件事情,因為不可能達成真正的自我分析,佛洛伊德也建議:最好還是由他人來替自己分析。因為分析這件事情的本質是「對話」,藉由與他者(other)的對話,來獲得一個自己可能從未有過的觀點。可見那時費茲傑羅能真正對話的對象不多,他的妻子、他的朋友(如海明威的疏遠)⋯⋯倒是不知他是否有曾看過精神科醫師?但那也不重要了。

他挖掘自身的凌晨三點,這一過程,已體現了整個美國20年代的一個縮影,深具時代意義。對於現今的臺灣社會來說,也是個很好切入的觀察點,引領人們觀照自己內在與外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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