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15日 星期五

《55歲開始的Hello Life》讀後



這本書也是天母書廬讀書會今年一月的選書,書名乍看之下會以為是中年危機(?)一類的故事,其實不然。書裡藉由五篇中篇小說,不同角色的社經地位與背景,勾勒出現今社會中普遍面臨關於自我認同的問題。在55歲左右的人們生長的那的年代,不管在日本、在台灣,同時是經濟起飛的時期,同時自由戀愛的風氣尚未大開,許多人透過相親或父母介紹等方式,在沒有思考太多的情況下,理所當然地結婚了。從二十出頭一路走到中年的婚姻,日本歷經泡沫經濟與長期的蕭條,台灣也同樣有經濟走下坡的問題,年少時充滿希望的氣氛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下有小孩、上有父母。一旦退休、被裁員、或失去健康,彷彿接連的不幸就要隨之而來⋯⋯作者以顯微的視野關注此一背景下的角色,細細剖析此一世代的人們面臨與青年時期完全不同的社會環境差異時,是如何檢視過去,進而重新將自我認同安放到現在的時間軸上,繼續自己的人生。

五篇中篇小說分別是〈婚姻介紹所〉、〈再做一次翱翔天際的夢〉、〈露營車〉、〈喪犬之痛〉、〈旅行照顧員〉。





可以看到這五篇之間有共通之處,最顯而易見的便是中年再就業的困難,角色們重新前往職業介紹所登記,被要求填寫自己的個人資料、想做什麼工作、個人史、未來的計劃⋯⋯在〈露營車〉一篇的主角對再就業的心情做了很好的描述:

「我不是想成為能夠訴說夢想的人⋯⋯
「我至今的人生到底算什麼?富裕覺得,除非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否則就寫不出個人史
「富裕覺得在Hello Work,忽然被剝得一絲不掛,感覺被人脫掉訂製西裝,扯掉名牌領帶,赤身裸體的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他心想:我至今就像是穿上鎧甲戎衣似的,受到知名大型傢俱廠商這個看不見的組織保護,被剝掉公司名稱之後,就成了街上多如過江之鯽,平凡無奇的『曾任業務主管的58歲歐吉桑』」

寫了那麼多履歷或資料,被介紹的卻僅是大樓管理員、清潔工一類的低勞力工作,那麼寫下自己的個人史與夢想無異是一種荒謬,不同於年少時期高能量的衝撞,如今「進入守勢」,因為有了需要守護的對象,關於自己的種種,有時已並不在第一順位。過去可能認為工作與自我就是劃上了等好,而退休後才發現沒了工作的自己失去了一個人格面具上安放好的位置,因而新的方式必須重新建立,與其他人的關係也必須重新建立。換句話說,若我們能夠清楚認知到工作僅是自己的一部份,而非全部,並且願意去嘗試與發展自己其他面向的可能,那麼退休時我想也不會那麼惶恐,自己也才能更看清自己的全貌。

此處又帶出第二個主題,婚姻關係,這個在〈婚姻介紹所〉與〈喪犬之痛〉這兩篇中做了比較多的著墨,但結局卻大不相同。〈婚姻介紹所〉是女主角在離婚後開啟的一段自我認識之旅:

志津子認為「確實,人生或許能夠重來,尤其是在絕望和失意之後,若不認為人生可以重來,應該會活不下去。但是,是透過發現其他生活方式,而不是單純的恢復原本的模樣就好;認為人生不能重來的人,更能重視每一個當下而活。

「人生最可怕的是抱著後悔而活,而非孤獨。」

藉由不斷的與婚姻介紹所介紹的對象碰面、相處,而前夫也不斷傳送的簡訊,讓他在這兩者之間比較,一邊回顧過去婚姻關係中相處的樣態與模式,而另一邊嘗試與新碰面的形形色色的人建立關係。那些人們就像是鏡子一般,能夠將自己所投射的情緒映照出來,更加確認自己的模樣。了解這一點的女主角,更加確定了自己繼續單身的生活,而決定不與前夫復合,畢竟「忍耐和改變無法並存」。這邊也回歸到了婚姻介紹所的職員最初提醒志津子的話:「若是不具體告訴我你想要的對象,可能會發生危險的事。」確實,若是不清楚自己要什麼話,在意念上顯得脆弱,容易隨波逐流,便極有可能被看穿這點的人們給利用而被傷害。

〈喪犬之痛〉主要講夫妻之間長年的相處模式被打破,而有了重新建立關係的可能。淑子與她丈夫之間的相處也是隔了一層膜,彼此從不將想法溝通清楚而顯得沈默。此時可以看到淑子會將丈夫的一言一行以自己的方式解讀,認為彼此的關係已經逐漸降至冰點,但卻不願意和對方聊聊、了解彼此的想法,因而將自己這般落寞的心情轉移到新養的柴犬,波比身上。而丈夫有意無意對波比的排拒更加深了淑子對於丈夫的誤解,終陷入牛角尖中如同陪伴病重的波比蜷縮在兩坪的房間一般。但最後丈夫卻願意同意波比進客廳、夫妻倆在播著鐵達尼號的電視前,陪伴波比嚥下最後一口氣。而後丈夫部落格描寫淑子的心境是如此貼切,使淑子大感意外,而最後有了重建信賴關係的可能。

「波比,這樣你就不用再受苦了。內人應該更強烈地想著一樣的事吧。波比斷氣時,我心想『這樣你就不用再受苦了』,推測內人在悲傷中,體貼地鬆了一口氣。因此,鄙人無法止住淚水。

「我強烈地切身感覺到:無論是人或狗,即使奄奄一息,或者徘徊在死亡邊緣,還是能夠給予別人勇氣和感動。所以,無論被逼到再痛苦的狀況,還是不能輕易地接受死亡。波比以身教了我這件事。光是想要活下去的態度,不,光是存在,波比就給了我們力量。」

柴犬與狗使淑子能在公園遇見吉田先生,經常提起「信賴」。我想狗對於人的信賴似乎像是與生俱來的,而人對人的信賴卻不見得那麼容易建立。信賴建立自對一個人長足的理解與支持,並且願意傾聽;儘管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不同的溝通模式,信賴也必須建立在開放的心態上。

〈再做一次翱翔天際的夢〉比較特別,在此主角因藤茂雄與其已成為遊民的國中同學,福田產生一段故事。因藤被出版社裁員後,總是害怕變成遊民,他認為那是一種「完全變成別人」,以別人的模樣繼續活下去,甚至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但當福田已病重需要幫忙,將被寄宿的旅社丟包時,因藤卻仍前去,看到遊民們的聚集地,了無生氣、沒有對話、失去希望地呆坐著⋯⋯攙扶著福田被樓梯間喝醉的遊民阻擋,一種憤怒油然而生⋯⋯因藤最後想盡辦法帶著因肺結核、敗血症、即將呼吸衰竭的福田回到他母親的住處附近。

我在想,那不是對「遊民」本身的憤怒,而是對於遊民所代表著「失去希望」這個象徵意義的憤怒,不管是他們的家人(也許都已失去家人)、或是政府社福機構(辦公行事)、還是社會污名化與渲染(犯罪高風險),所有的角度都將遊民指涉為「沒有希望」、被邊緣化的一群人。因藤因此不顧自己是否存款已快見底,腰痛加劇無法工作而做了這麼一件事情。文末他的自白:「我的心中也充滿不安,活著很痛苦,但我起碼還有家人,還活著。只要活著,或許未來總有一天,能做翱翔天際的夢」。

〈旅行照顧員〉則是全書中最少角色內心獨白的一篇,而是用快節奏的劇情推展至最後的高潮。這篇可以看成是對於自己原生故鄉所具有的眷戀,那般的小時候與外婆相處、外婆作為「海女」(出海潛水捕撈鮑魚)所獲得的能量與勇氣,卻在成年後隨著時空的推移而逐漸淡化,終究成為漂浮紅塵中的微細泡沫,而自感失去了價值。透過與一熟年女性的偶遇與追求,認知到他也許為著已病重的丈夫籌措龐大的醫藥費用,不得已在特種行業工作⋯⋯

這篇可以看作是源一他最原初的起點,便是在外婆的故鄉,那間海女小屋裡所獲得的能量與勇氣。受父親影響而成為卡車司機的他,深信運送事物有其意義。但隨著時空演進,自己這般的能量卻空度於酒店歡場之中,卻從不向誰顯露自己這最重要的事情。最終老來仍是孓然一身,從未累積些什麼,以至於在被彩子拒絕時起了輕生的念頭:

「他開始覺得至今的人生是由一連串徒勞無功的事所組成⋯⋯⋯⋯當時,源一好想死。從此之後,那種情緒不曾消失過⋯⋯⋯⋯源一恍惚地開始準備旅行。他不是靠自己的意志那麼做,簡直像是被誰操縱似的,感到渾身不舒服⋯⋯⋯⋯
(回到幼時的海女小屋)「沒有人決定要死而死。而是像被某種東西吸引、簡直像是從好久之前就如此決定了一樣。源一像是漫不經心地開著卡車,前往早已決定的目的地似地,只是試圖前往某個地方避難罷了。」

主角返回了自己的故鄉,與外婆的種種相處又湧上心頭。退休卡車貨運司機的他,看見了自己唯一清楚的是運送貨物的意義,而在故鄉看見了運送病患旅遊的「旅行照顧員」。若是沒有這樣的偶遇,我想源一可能真的會自殺吧。也許是外婆在天上的安排,使得源一又在他人生最初的起點又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可能性。

村上龍的手法其實更像是劇作家,放著角色的演出與行為,不做過多的內心獨白描述,而是要讀者去細細推敲角色如此行為背後可能的心緒流轉。其所給予的並不是單純的勵志,若仔細一想,這些故事的後續難道真的能夠如此光明與充滿希望嗎?最重要的還是清楚自己的定位,也許這是那個世代在現今中年時會面對的問題,因為年少時的環境並不給予他們探索自己的空間,較為傳統。但難道現今這樣的情況又有改善多少呢?許多的學生在台灣的考試環境下,也幾乎到了大學以後,甚至出社會以後才開始探索自己。雖然人生往往無法由自己決定,但若是無法正確的認識自己,書中所提到的問題也將在未來一一浮現。也因此這本書,不僅是給予55歲的Hello Life,同樣也是給年輕人說聲Hello的一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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