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9日 星期一

《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及《行向昨日的旅程》讀後


九月的褚威格,一下就讓我著迷,讀完《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後,又找了《行向昨日的旅程》來讀。他想要描述某種很純粹的事物,那種剝去層層洋蔥後的核心。我們也只能透過最淺顯的表面去推敲核心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東西。褚威格的這五篇小說也善用層次的手法,劇中劇,將故事包在另一個故事裡,透過對他人的口述,或是對自身過去的回憶。


他描繪的情感濃烈而狂暴,令人覺得不合理。他描述的事件在當時,或是現在,幾乎都是道德邊緣的事情,是敗壞美好布爾喬亞階級形象的事情。但褚威格他不評斷這些事件,他只是描述。當你不願意深入探究而直接下評斷的時候,有許多的事情是無法真正被看清的。而褚威格就是要帶你好好仔細看清楚,在每一個不合理的情感之下,到底是何種細緻的動力在運作,使得人們願意在那樣的情境中,做出那樣的事情來。

感覺他確實是聽了不少人的不少故事⋯⋯《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在每則小說中好像主角皆位於一個旁觀者的角色在聽其他人述說。述說的時候,褚威格要求完全的坦白。

我只求你一件事情,請完全相信我對你吐露的隱情與悲痛。我只乞求:相信我說的,因為面對自己唯一的孩子的死亡,在這一刻,人是不會說謊的  ——〈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p.19

我得把我的情況告訴您,不該避諱,不該遮遮掩掩⋯⋯就像病人在我面前脫光衣服一樣,露出身上的瘡疤或讓我看他們的尿液、排泄物⋯⋯想要得到一致,就不可以拐彎抹角,而是應該說得清清楚楚⋯⋯  ——〈蠱〉p.101

您的道理無懈可擊,一半的真實並無價值,唯有完整才是。我將盡力面對事實,對自己無所掩飾,對您無所隱瞞。  ——〈一個女人生命中的二十四小時〉p.201


這般完全的坦白幾乎是不可能的,就連面對自己的醫師或心理師時,都不可能真正而完全的坦白。也許褚威格心目中最在意的某種核心,必須要以完全的坦白做為前提,在那樣的狀況下,人才有辦法接近最真實而深刻的狀況,那樣的狀況中,必須要先阻斷自己對於自身行為的種種批判與情緒,不去說他對,也不說他是錯,唯有如此,才能讓故事清澈地浮現出來。

故事本身好像描述的是愛情,而性關係也往往在情感中佔了不少份量。但他想表達的是,每一個看似相同的性關係背後,可能是基於完全不同的情感。而不同的情感之間,是不是有一個共同的核心呢?這個問題,感覺就像是褚威格一直想要追尋的事物,並不是用愛情兩字可以概括,就暫且稱呼他為「核心」吧。

相信我,沒有人像我這樣愛你,愛得那麼卑微,那麼低聲下氣,全然的犧牲,全然的奉獻,而且從未改變。這樣的愛來自一個身在暗處的小女孩,是不見天日的,是無與倫比的。這樣的愛不抱希望,這樣的愛委曲求全、潛心守候。這樣濃烈卻壓抑的愛,並不等同於成年女子的愛,她們因為需要而愛,也因為愛而所求更多。唯有孤獨的孩子懂得凝聚情感,緊緊守住,其他的人則把情感揮霍於社交,消磨在親密關係裡。——〈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p.29

我雖然沒出息,卻從沒濫用過醫生的職權⋯⋯那是唯一的一次,但並非由於好色、性慾或發情。都不是,真的不是⋯⋯否則我會承認的⋯⋯我只是想征服她的銳氣⋯⋯用一個男人的方式征服他 ⋯⋯我也坦白過了,冷豔傲慢的女人向來能夠對我手到擒來,只不過是當時我在那裡熬了八年,半個白種女人也沒遇到過,簡直不知如何抗拒⋯⋯——〈蠱〉p.123

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我以最神聖的態度,以我個人名譽以及兩個孩子的名譽向您發誓,直到最後關頭,我一點都沒料到會與那個陌生人發生⋯⋯發生關係⋯⋯我的初衷是為了拯救那位年輕人,不帶任何私情,不帶任何私心,更不是為了任何一種欲望。——〈一個女人生命中的二十四小時〉p.236

故事中的角色好像都非常強調自己並不是為了自己的私慾,而是其他的「什麼」,因而才發生性關係。好像,性這件事情是很受污名化的,都必須要先跟他釐清關係,才能證明自己的無辜或是清白。確實在現今也是。

不管是小女孩的壓抑、男人的征服、女性的慈悲⋯⋯最初動機的根源都不是「想要發生性關係」,但最後不知為何,都變成只能以性關係來作為這些情感的表現,或是替代品呢?性到底是具有什麼樣的意義,能夠在發生與不發生之後,給予雙方截然不同的感受呢。褚威格很清楚這樣的狀況,性絕非意味著性而已,而把各種互動的可能性都描繪出來。

我最喜歡的〈蠱〉這一篇,完全挑動了敏感神經,主角身為醫師,看似是可以解釋成:因為他不願意幫她墮胎,而使她找了不知哪來的阿婆處理,導致了死亡,而主角目睹死亡的過程⋯⋯但其實這樣的因果關係,與自責或內疚都不是他想表達的重點。重點在於,醫師始終是無法抗拒強勢的女人,即便他嘗試想要征服對方,但對方的死亡就證明了他的失敗,這個失敗是雙重的,一個是情感上的,另一是醫療上的,因為他原本有機會可以讓她不用走向死亡的。當他在診間初次碰面、嘗試征服的那一刻,就已經預告了這場失敗。但這樣的失敗,卻讓他有機會看清自己的無能為力,在面對死亡的過程中,他放棄了自驕的醫術與想與之對抗的力量,轉往上帝與神明,也因此能夠從中解脫出來,繼續頭腦清晰地完成女人的遺願與後事,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階段。只是一個人死了,再也沒有能夠重新對話的機會,一切蓋棺論定,他曾說過的話也將像無限的迴響一般禁錮著一個人。靈柩隨之在海洋上移動,直到沈入了大海,醫師也隨之投向大海而死。他始終無法抗拒強勢的女人,或許是因為他心中也有著一個強勢的女人,如陰影一般的存在。



在讀書會中有位朋友將故事中描繪的雙方情感,提升到褚威格自身對歐洲的愛,故鄉的愛,包括了文化與地理的層次,卻流離失所的角度來做解讀。確實是可以很合理的解釋故事中情感的不合理之處。

而〈行向昨日的旅程〉更是直接點出了新大陸、世界大戰與納粹等元素,全篇更是一個具體而微的象徵。

「沒什麼!沒什麼!」他只是沉入內心最深處,回到從前,回到那聲音,那在追憶中已經預示未來的聲音,是否還願意再對他說話,以過去為他揭示當下?——〈行向昨日的旅程〉p.86

過去是組成自己的重要部分,只是那個過去必須要能夠與現在對話才能產生意義,因為我們已經來到現在,來到一個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現在了,而要如何讓過去能夠保持熠熠生輝,便要看我們如何用現在已得的知識或態度去重新詮釋過去。

而褚威格的過去,已經是納粹的現在了。那是拒斥他的,不是由他自身內心茁長,而是外來的。好像過去也只能被消音、被查禁,而失去了一切的歸宿。那些過去停留在過去,而他也必須再往前到人生的下一個目的地,死亡,才有辦法追回那些不復存於現在的事物。

〈情感的迷惘〉我非常喜歡,一位老教授回憶自己少年時與教授的互動。一老一少,而少已成老,非常有趣的安排。智性與情感之間是如何割離成昇華的教學,以及陰暗的一夜情?
 
而眼前的人,毫不保留地對我坦露;眼前的人,深深剝開他的胸膛,破釜沈舟地露出那顆飽受摧殘、傷痕累累、中毒化膿的心。壓抑的經年累月的告白裡,有著心甘情願受其凌遲鞭斥的狂野肉欲。唯有一輩子忍辱偷生、扭曲過活的人,才能直視其殘酷無情,告白出那樣的醉生夢死。眼前的人,一片接著一片地剝開活生生的胸膛,而當時的我,是那麼年輕,用我那驚愣的雙眼,首次見識到人類情感的深度與莫測。——〈情感的迷惘〉p.216

擋在少年和教授之間的是什麼呢?是什麼讓他們沒有辦法在教授告白的那一刻,便延續智性上的契合,而火熱的在一起呢?儘管少年已老回顧時,他愛得最深的人仍是那位教授,可是,也只存在於回憶之中了,而且不會有人知道,只有自己知道,最初的火焰是由他給點燃的。

同性戀仍為性倒錯診斷的那個年代⋯⋯許多事物只能被排擠到黑夜之中,同性戀也與其他許多不容於道德光線下的事物並列在一起,毒品、幫派、敲詐、勒索⋯⋯事物並不會因為遁入黑暗而消失不見,黑暗吸納了這些事物的能量,隨時將往光明的面向反撲過去,消滅那虛幻的正常定義。

令人動容的是他最後仍承認了這愛,不管他是如同自居為女性的愛,還是自我認同為男性的愛,都可以,那位教授的能量與火光,一路伴隨著他的學術生涯來到年邁的頂峰。我想,他的過去確實不斷的與現在對話,也是來自於他願意承認這份貴重的情感,使著火光得以延續下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