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7日 星期四

《親愛媽咪》觀後



愛一個人不代表能拯救一個人,愛沒有效力。

這句話是劇初公務員所說。這部電影設定為一個母親照顧ADHD的兒子,我認為這樣的挑選獨具意義。藉由觀看他人故事,並且是「疾病」的故事,使觀眾能夠拉開距離,檢視普遍於親情中會發生的情境與情感。這樣的情感在一般狀態下的家庭,難以發現與察覺。這樣的情感,在我們觀看他人(或者說:客體)的同時,便能夠開始跟自身內在未察覺到的部分對話。


1:1的正方形鏡頭是私密的,是一次要你只注意一個焦點的。現實生活中,我們總以為我們可以同時掌握所有事情,能多工處理、長袖善舞。但實際上,我們的心靈卻只能注意在一個焦點上,你以為處理好的事情卻不甚在乎,過沒多久,又會以能量更強的形式爆發出來,要你不得不注意。

一開始會很不習慣這樣的鏡頭,好像視野被剝奪,但,精準而瞄準的鏡頭語言,讓人意外地看到了更多的東西,他不會讓你被太大的畫面分心,他要你只看他要你看的東西。

回到電影本身吧,大概可以看作:母親Diane與兒子Steve的關係、而後鄰居Kyla出現的三角關係、以及在最初鋪梗:那新訂的法律條款,而最後母親Diane決定依此條款,強制將兒子送醫。

主題是反覆探討愛的本質。先讓我不以一種疾病先行的眼光看待Steve,他與母親在心靈上幾乎是合為一體的,實際暴力行為的掐頸,也象徵了心靈上的窒息。那樣的愛、那樣的依戀似乎還停留在生命早期的嬰孩時期,一種絕對的佔有,絕對的無法分離,如同嬰兒無法離開母親的照顧一般。也就是為何Diane拒絕了Steve可能是偷來的項鍊與食物時,發生暴力。同時在Diane為了先前兒子縱火造成傷者的醫療賠償,尋求鄰居的法律諮詢時,Steve不能接受他即將要和自己的母親上床。那一種絕對,無法藉由任何逐漸發展出的理智、或是思維來消解,無法接受「為了達到愛,而必須進行不愛、甚至背叛一類的行為」。

舉個最極端的例子:母親為了小孩而從事性交易以維持生計。當這樣極端的現實展現在面前時,我們才有機會去思考。你說他道德敗壞?說他犯罪?如《伊底帕斯王》所呈現的,正是高貴的道德情操使人走向分崩離析的現實情境,如果這樣的母親真的道德敗壞,他大可把小孩的器官賣了自己過好日子。

這讓我想到《背離親緣》的主題,因為面對不管:思覺失調、自閉症、跨性別、還是諸如的小孩,你要怎麼說「愛」這件事?有些人甚至創建了早療學校,但那就是「愛」嗎?

多藍的鏡頭語言讓我們明確得知「愛」在生活中表現出來的細節,包括:Diane最後還是戴上了那個可能是偷來的項鍊,與Steve的溝通之間不斷反覆確認愛,在車上、在寢室、在逛超市時,對Diane來說要操心的現實問題多如牛毛,他希望每一個環節都盡量不要干擾到自己的兒子,儘管如此,他並沒有被現實給淹沒。

至於Kyla受到某種語言障礙,或是口吃的困擾,使他暫時從教師工作中休息。老師似乎對多藍也是很重要的素材,在《聽媽媽的話》中也可以看見老師的戲份,特別是某種跟老師的曖昧。多藍將口吃的症狀與某種心理狀態做連結,可以類比於19世紀的歇斯底里症,Kyla面對自身家庭時是口吃的,她的丈夫程式設計師無法解讀這樣幽微的心靈狀態,面對自己的小孩也有困難。

而Kyla在面對Steve時,最初一場張力十足的戲,一上一下,呈現出虐待與被虐的主題。「你就愛這樣,是吧?」這句話也是可以多重衍義:你就愛挑釁以獲取注意力?你就愛被一個類似於母親的人物關注?像是中學時男生逗弄喜歡的女生一般,他喜歡的是母親一般的人物。而這無可避免地與父親在他生命中早期死亡有關。

Steve後來如告白一般地對Kyla說:你教的每個字我都能聽懂。而Kyla的口吃在面對Steve似乎有明顯的改善。Kyla心中那種:還沒有準備好面對孩子的情感,也許來自於:還沒有準備好面對自己的女兒,以及家庭。可能是女兒的出生,使他再也無法勝任教師工作而產生口吃。Steve使他重新面對自己,以及自己還具有教師的能力。

Diane、Kyla、Steve三人如同一個重組家庭般,在現實經濟中、也在內在中暫時滿足了彼此的需要。

說到這裡,若是Diane沒有被現實給淹沒,最後怎麼又決定要強制送醫呢?首先要回到最初如同宣告般的文字:

S-14條款爭議:允許在財務不佳、具有身心危險狀況下。父母對行為不當子女,不須經由法律程序,便擁有將子女送往公立醫院的權利,在道德上和法律上皆成立。

這個設定稍嫌寬鬆,「行為不當」,而非某種明確的醫學診斷?我無法從現實的法律層面討論這個問題,不論如何,這個條款做為整部影片的一個象徵:權威、法律、強制執行、由父母提出。

彷彿賦予父母一種權威、一種特權得以藉由國家力量,強制將子女送醫。

在劇末他們計劃將Steve送往醫院,他馬上察覺有所異狀,而醫院人員與Steve的扭打、電擊,將母子兩人內心的衝突具象化。Diane喊:停止,你們怎麼可以打我兒子,我要取消,我拒絕。但醫院人員僅給予制式化的回應。

不受傷是不可能的,不管那傷是要由自己劃下、還是今天有個國家力量幫你劃下、一般平常的我們,是由生活中外在現實與內在動力的互動之間,劃下那道傷。傷害讓我們認清現實與內在某些不切實際的想望得以破除,也得到一個成長的契機。

送去醫院前,Diane的幻想轉化為常規1.85:1的寬畫面,快轉到Steve畢業前往藝術學院就讀,變成大帥哥,在婚宴上慶祝,輕快的配樂與快轉的人生,彷彿是一個只存在幻想視野的1.85:1,而我們的真實人生,卻只有1:1。真的是很美的鏡頭語言。

Diane說,他是因為希望,將Steve送往醫院。我也沒有要談論ADHD醫學上治療的議題。他這樣的「希望」,是決心要與兒子拉開距離之後,才有辦法得到的希望。拉開距離,或是鄉民一點:斷開魂結,當從那種認同的情感走出來,從你我不分,不知道是愛還是什麼的一種混沌的情感狀況、不分誰是家長誰是小孩的親子關係中走出來時,才得以檢視自身內心的「愛」究竟為何物。雖然我們知道:母親就是母親,小孩就是小孩,好像非常分明,不過在電影故事,內在的情感中,有時兩者是易位的,Steve彷彿成為了具有操控特質的直升機家長,而Diane一面極力避免著懲罰,對他來說,Steve的暴力與失控就是懲罰。那樣的狀況,愛,既是獨立於外在表現出來的行為,也是與行為緊密相連。

最後Steve想從醫院逃跑的畫面與片尾曲搭配得剛剛好,衝撞與逃離的能量也是來自於內心的能量,不滿於體制的能量,時不時都在抓緊機會掙脫。

也就是這樣的片尾讓我覺得,這部《親愛媽咪》的內心風景只比《聽媽媽說話》多了些微的發展而已,整體來說情感的基調非常類似,導演多藍的內心議題也許仍然持續進行但換了一個故事在述說。那種掙脫的能量持續衝擊著我們,我們的人格面具尚未發展成熟,在這人生的上半場,我們還有許多未知要去發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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