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3日 星期五

情感群落的遊牧人:紀德《如果麥子不死》與《遣悲懷》讀後(上)

 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就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   
——《約翰福音》

 

二十世紀法國首席文學家,紀德,194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奬:「文筆平易近人,充滿文藝氣息,同時也以真誠、無懼的愛及深刻的心理洞見,呈現人類的問題與現況」。

紀德正是用他的人生去實踐他的文學,而作品也實踐了他的人生。他擅長的自傳體描述、日記與信函,常常會在現實與虛構之間擺盪,容易讓善於批評的論者或宗教人士抓準機會、大肆撻伐。這正如同紀德所說:「儘管多麼想忠於事實,回憶錄永遠都只能呈現一半的真實,因為一切都永遠比說出口的來得複雜。或許只有在小說中,才更貼近真實。」



讀完《如果麥子不死》,熱騰騰的《遣悲懷》也剛好出版。《如果麥子不死》有兩部,第一部是1916年寫成,描述童年與少年時光;第二部是1919年寫成,主軸在兩次前往阿爾及利亞的旅遊經驗,包括初嘗性愛,以及結識王爾德。這兩次的旅遊經驗,可以隱約感到紀德似乎突破了某個困擾他已久的核心議題,第一次從縫隙中露出了光芒,彷彿死而重生。隨之而來的,是在矛盾的兩者之間不斷地反覆猶疑、辯證、書寫。這種狀況呼應了他身處的時代背景,人類也正要透過理性衝破各種困擾的事物,糧食、疾病、帝國與戰爭⋯⋯

《遣悲懷》書中收錄三部分,〈遣悲懷〉為紀德1951年逝世後依其指示出版,描寫他與妻子、也是他的表姊——瑪德蓮,他對瑪德蓮的愛,以及曲折的婚姻。第二、三部分都是日記選,〈瑪德蓮日記選〉將有關瑪德蓮的日記片段摘錄出來。〈紀德日記選〉則是收錄了橫跨1889至1923年,紀德21歲至55歲、青年至中年階段的日記。各種思想的迸發、碰撞,身體上的勞苦與虛弱,關於戰爭與宗教⋯⋯反而現實事件的標記是少數,也還好日記上的日期得以和年表對照。

若將兩部書擺在同樣的時間軸,會發現外在事件與內在思維之間的纏繞。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我想,透過書寫趨近不同層次上的真實,才是最重要的。


至善的母親形象


我經常提到母親,⋯⋯我想自己並沒有成功描繪出他是一個「誠心誠意的人」的形象(我這裡要表達的是聖經裡最崇高的意思)。她總是追求良善、追求更好,永遠不自滿。對她來說,只保持謙遜是不夠的;他不斷努力減低自己的不完美、減低在其他人身上發現的缺失,修正自己和其他人,不停學習。⋯⋯但是以前面對父親的臣服;現在轉為她要求我臣服。我們之間開始產生衝突,使我更加相信我只像父親,不像母親,我和她之間深沉的相似點之後才會顯現出來。
p.147-148《如果麥子不死》

紀德的父親是天主教徒、法學教授,在他小時候過世。父親會帶著紀德閱讀,認為什麼事情都該和孩子解釋清楚。母親則認為應該先讓孩子順從,再透過文化、藝術、音樂的涵養,教導孩子何謂美與良善。母親是來自新教家庭。

母親良善的一面對紀德造成很大的影響,尤其是「拒絕肉體」這一個層面,認為肉體欲望是一種罪惡,而魔鬼在青春期來臨後不斷地「誘惑」著他,成為他最早關注的議題。

而紀德又將母親推展至如聖經中「最崇高」的良善,將母親神化,母親已經不再只是母親而已。這讓人聯想到榮格的地母、或大母神原型,是充滿滋養與智慧,但同時又可能將你吞噬、控制、是巫婆一般的兩面矛盾特質。這樣的原型會在母親背後伺機,有時人們所認為的母親,已經不單純僅有個人層面,而具有無意識中原型的特質了。

當然我們不可能透過著作去論斷心理狀態,這些也只是部分的面向。母親教導他、給予他的能量,就如同我們每個人也被父母影響。儘管母親在紀德二十幾歲、從第二次非洲之旅返回後不久便過世,但那樣至高的美德已經形成紀德內在的指標。

紀德作為基督徒,承接了母親的教誨,引用了聖經的句子給自己的書命名。他對宗教的虔敬是不可否認,但這樣的「虔敬」無法得到當時教會的認可,一度產生衝突,甚至被羅馬教廷認為污辱聖潔,將他所有著作列為禁書。

教會所「代言」的神真的能壟斷教義嗎?質疑教會的代表性,希望透過回應內在黑暗面向的紀德,也實踐了自己反覆辯證而成形的內在道德,來接近他想望的神。

這與榮格類似,榮格的父親是位牧師。他在小時候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巨大的上帝在大教堂的天空上方,開始排泄,而排泄物剛好將大教堂給砸毀。像是舊約聖經〈約伯記〉的故事也經常被討論,他認為上帝除了良善、也具有黑暗的一面。


瑪德蓮是愛,還是無法描述的什麼⋯⋯


我們最真誠的行為,是最沒經過計較與算計的,事情做了之後再找解釋也是徒然。某個命定引導著我,或許也是我想反抗自己本性的一個挑戰,因為,我愛艾曼紐,不就是愛美德和善嗎?我那永不滿足的地獄將結合的,是崇高的上天,但是這地獄,我此刻已將他去除,是我守喪的淚水澆熄了地獄之火。
p.328《如果麥子不死》
紀德小時候有次拜訪表姊瑪德蓮,那次,她剛好知道了自己母親外遇的事情,自那刻開始,紀德就愛上了她,他是這樣形容:「在我心愛的表姊身上,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難以承受的悲傷,一個我要用全部的愛和一生去治癒的悲傷⋯⋯突然之間,我找到了人生一個新的方向」。艾曼紐是他在書中用來稱瑪德蓮的另一名字。

他在第二次北非之旅回來,母親過世四個月後他和表姊結婚。關於結婚一事在親戚間也討論著,他們也成全紀德與瑪德蓮的婚姻,因為不成全的話勢必是不幸,而成全的話儘管不幸、也許還有一絲幸福的可能。

其實從北非返回法國後,他已清楚自己的傾向。儘管他認為自己已經從這種貶低肉體的罪惡中解放了,但母親逝世對他造成不小的衝擊:「當她心臟停止跳動時,我感覺到自己沉陷到一個充滿愛的、悲傷的,卻也自由的深淵裡」、「我像一個突然被釋放的犯人,頭腦暈眩,像一個突然斷了線的風箏,一隻斷了纜繩的小舟,隨著風隨著浪東飄西盪。」

就像是父母在世時,我們會想盡辦法證明自己的獨立,能夠不再受到父母的指使。可是,從那樣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會不會像是突然失去了人生中重要的立柱呢?那一直以來不管是想擺脫的、想追隨的、還是唾棄的,都將隨著至親的逝世而陷入「自由的深淵」中吧。

關於他所述「是我守喪的淚水澆熄了地獄之火」,我在想,地獄之火是有那麼容易澆熄的嗎?先不論是不是地獄。那火,或是那一股自內心泉湧而出的燃燒能量,怎麼樣也是不容易止歇的吧。

在《如果麥子不死》的導讀中,阮若缺教授提及「迎取表親的舉措,只令人不得不懷疑它僅是便宜行事想延續『母性家人』相伴的安逸感覺」。如果他要的是「母親」這個人,母親是無法死而復生;但如果他要母親背後的無意識原型,就很有可能投射、移轉到瑪德蓮身上。真要能明瞭這些自己沒有察覺到的面向,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遣悲懷》他是這樣描述瑪德蓮:「信任是她的天性,所有心靈洋溢愛意的人都是如此。但她在走進生命時帶在身上的這份信任很快就加入了懼怕的成分。因為,對於一切不純真的事物,她擁有獨特的洞悉能力。透過某種幽微的直覺,任何微小的語氣轉折或肢體動作都足以使她產生警覺」。

瑪德蓮不會特意去閱讀紀德的著作、或是評論紀德的報刊雜誌,紀德認為這是對他的愛的展現,因為這給予了他自由、自由的創作空間。書中提及的各種被教廷查禁的內容,想必也會引來瑪德蓮的質疑與懼怕,就如同他小時候明白自己的母親外遇一樣。


不含肉體成分的愛


我對她的愛愈是純潔縹緲,它就愈配得上她——我維持著一種天真的心態,從不自問她是否會滿足於這種完全不含肉體成分的愛。因此,我的肉體欲望針對的是其他客體的這個事實幾乎不令我擔憂。我甚至會聊以自慰地說服自己,這樣反而好。那時我以為欲望是男人的專屬特質,我不承認女人可能感受到類似的欲望,或者說,只有那些「生活不檢點」的女人才會有這種欲望。
⋯⋯
我擔心她沒能明白的一點是,我的愛所含的心靈力量抑制了所有肉體上的欲望。況且,我確實證明了我並非無法表現那種衝勁(我是指生育下一代的衝勁),但條件是那其中不帶有任何智性或情感的成分。
p.19,22 《遣悲懷》

自〈紀德日記選〉,從二十幾歲時的他開始懷有這般不含肉體成分的愛。對他來說,愛的情感與身體上的欲望是分離的,像他自述具有「心靈的分裂性」。這其實不會讓我感到特別意外,如果父母特別保護孩子,經常將「性」與危險、壞事連結。貶低性愛,其實也是貶低了「人類具有身體」這件事情。

紀德過於貶斥肉體意義、肉體欲望是罪惡,也許是來自母親的基督教的戒律要求。他所排斥的事物會進入無意識之中,形成陰影(shadow)。在榮格理論中,陰影代表不被社會接受的一面,具有不道德、反社會、侵略與攻擊的特質。只要有光,就一定會有陰影,當我們向著光追尋那些道德至善時,背對的陰影將會一路跟隨。

陰影有時候像魔鬼一般,突然控制自己,做出不合規矩的事情來。我們愈想要排拒陰影,他可能愈會在意料不到的時候出現。紀德在北非之旅後,開始明白自己一直以來排拒的,其實是雙重的陰影:一個是貶斥肉體意義、另一則是同性愛的傾向。

我終於明白,自己驕傲地不肯對我之前所稱的「誘惑」讓不背後隱藏的是什麼,我現在不再稱它為「誘惑」,因為我已不再武裝自己對抗它。⋯⋯我那時好不容易勉強自己正視,但還不能接受的這個性向,在我的對抗中反而更加茁壯,既然反抗只會令它增強,又不可能克服它,不如想辦法避開。
p.270《如果麥子不死》
《榮格自傳》中提到:「我們身上有某種東西,不僅不會消極地屈從意識的影響,還衝向前去迎接這種影響,向陰影尋求認同。」大概就類似這種情形吧。

 《遣悲懷》的自白中認為女性不具有肉體欲望,紀德可以放心的將肉體欲望流向他所喜愛的男性。與其說他對女性無知,不如說他心目中的女性形象是崇高而不可碰觸、像是聖母,具有慈愛的光輝與至善美德,凡人如我,怎麼能與聖母發生肉體關係呢?這也呼應到前面兩段,他似乎將母親背後的無意識原型,投射在瑪德蓮身上。

關於同性愛傾向,他有過一段長時間交往的男性:馬克,是電影導演,從1917到1926年。也正是1917年與他私奔到倫敦的時候,瑪德蓮將紀德過去給他的信件全數燒燬。他悲痛至極,他一直將這些私人的信函與日記視為創作,最重要的秘密想法都都寫給了瑪德蓮。

我們該如何看待這段婚姻以外的情感?愛,是一個只能針對單一對象流動的能量嗎?他在非洲行旅的日記,提出了情感的「遊牧狀態」。

行旅筆記 1895-1896 

⋯⋯我認為不久以後,我們就會把耶穌的話語修剪得清清爽爽,讓它顯現出前所未見的解放力量。不再那麼愚昧,顯得更具戲劇性,終於願意否定家庭(為了最終能消除這個制度,我們允許自己先這麼做),將人類從他的原有環境中抽離,讓他享有個人志業,透過身教與言教,引導他不再依戀世間財物,不再追求固定住處。啊!我的整個靈魂都在渴望這個「遊牧狀態」的到來!在那裡,人們不會有封閉的居所,不會再把責任、情感、幸福,都牽掛在那幾位同胞身上。
一旦家庭被否定,愛的客體便無盡擴大。
p.106《遣悲懷》

傳統社會中,家庭作為基本單位,扮演許多功能:性愛、生兒育女、經濟及教育等。沒有自由戀愛的時代,父母說的算,婚姻與家庭都被納入家族體系中,具有經濟或文化方面的價值。

但現今社會,傳統的定義已經逐漸被打破。人們選擇組成家庭主要基於「愛」,願意與對方開啟一段親密的關係,原意共同生活。其他層面也都比過往更有彈性,不是那麼絕對。

同志婚姻的議題,也是希望同性伴侶能夠建構起一個家庭的基本單位,建構一個社會容器得已承載「愛」,使同志家庭也能立足在法律與社會的現實層面。多元成家或伴侶法的概念又更往前,權利義務關係能夠自由選擇。會有如此多樣的家庭形貌,也都是來自於我們看重的那份「愛」,愈來愈得以彰顯,必須要有新的法律作為這些家庭形貌的現實立基。

紀德的想法又再進了一步,他希望打破家庭、他的情感能隨著風遊蕩在廣大的草原山林之中,「愛的客體便無限擴大」,他嚮往的愛不受拘束,是來自於他對自然萬物的愛,而人僅是一小部分。這樣的概念超越了一百年後的現今,想必他在他的時代中,是孤獨、是與外在充滿矛盾與掙扎。

他了解自己的嚮往,在〈瑪德蓮日記選〉中沉痛地反思他帶給瑪德蓮的痛苦:「我把自己比擬為伊底帕斯,像他一樣猛然發現自己據以建立幸福的,竟然是個天大的謊言;我忽然意識到我為了個人幸福,將她束縛在何等的不幸中,而她卻是我無論如何都深深愛著、更甚於愛我自己的人。」

是以哪個上帝之名、以什麼理想典範之名,能禁止我依照我的天性來活?我若按照這個天性來活,又會怎麼樣呢?直到今日我一直接受基督的道德,或至少,清教教義所教導我的基督道德戒律。我強迫自己遵守這個道德,得到的卻是對生命的深沈恐懼慌亂。我無法忍受無紀律的生活,肉體欲望也必定不能逾越心靈可接受的範圍。就算這些欲望比較正常,我懷疑我的困擾就會因此減輕,因為重要的不是欲望本身,而是長久以來我都認為必須拒絕所有肉體欲望。但我開始懷疑,神是否真的要求這樣的戒律束縛呢?不斷反抗欲望是否才構成不敬呢?是否這樣才是背叛神真正的本意呢?
⋯⋯
我的愛情是屬於神秘的精神層次的,倘若是什麼魔鬼讓我以為任何肉體感官都是褻瀆,我那時也還未認清,我一直以來都認為感官愉悅和愛情是分開的,甚至覺得這樣很好,感官愉悅會更純粹,愛情會更完美。
p.255《如果麥子不死》
這段中年時期對上帝的詰問,教會無法回答,神明也不語。直到晚年的《遣悲懷》深思與瑪德蓮破散的婚姻關係後,再回過頭來看這一段,才發現紀德一生都在嘗試嚮往的遊牧狀態。只是,這樣的衝突與悲懷,遠遠超越了肉體與精神、超越了宗教與無神論,而是一個時代將要轉變到下一個時代之際,所體現在個人身上最真實的樣貌。

絕對要珍視那些使心靈悸動的時刻,在用美德與宗教去束縛它之前,都應該要讓它好好地搏動,呈現出最美的心靈現實的樣貌,要讓人知道這一切的感動絕不是僅止於個人,而具有人類全體的意義,留存下來的也將成為歷史的一部分,當後人徬徨或不管社會變遷得如何禁錮時,得以照亮,紀德正是照亮我們的一束光芒。

我寫作不是為了下一個世代的人,而是為了再下一個世代。
p.340《遣悲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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